屏风山人已不多,三两在涧边流连交谈,间或看一眼立于朱雀墓碑之前的秋葵与沈凤鸣。
不过言谈声在某个时刻突然静止了。沈凤鸣觉到些什么,回过头去。山坳间远远有两个人走过来,很慢,却足以压住了所有的声音。他伸手拉了一拉身边的秋葵,后者也转回头,看见那面愈走愈近的——是夏琰与宋然。
与她向沈凤鸣描述的很不同——夏琰的头发与衣着都很整齐,至少一眼看去是如此。不奇怪——他当然会在出来之前仔细整束——为了不在送朱雀最后一程时露出狼狈。众人早停了交谈,目光不自觉都落在他身——这么多天,没有人知道他到底是生是死,即便是今日,早离场的只怕也当他是伤势太重方无法到场。可他此刻看来行走如常,没有一丝受累苦痛之感,只有近时,能看得出他面手留有一些尚未来得及痊愈的擦伤——虽然这些裸露在外的创伤看起来如此轻微,却反能令人遐想出他经历的是如何一场九死一生的肉搏,或是一场刀刀见血的恶斗。
虽不过短短几日之别,可沈凤鸣觉得——他好像瘦了,以至于——那张从来那么温和的面容,竟第一次显出了棱角。他身边的宋然已经很自觉地落后半步,将自己放在陪衬的位置——宋然实在并不想在这种众所瞩目的场合与夏琰同时出现,可今天的夏琰好像没有给他反对的余地。
夏琰在来的路向他问起前两日建康武林大会的情形——他始悟这大概才是他叫自己的目的。他不确定,那个看去已然满心皆是复仇之念的夏琰,是不是已忘了建康这件事——如果不是自己言语中偶然提及了“武林大会”。即便想起了,他显然也并无特别工夫坐下听自己细讲,只选择了在行路途中匆匆问过。
宋然尽可能与他细述那几日发生之事——大会之前如何便有多人失踪,大会之东水盟如何借力太子特使、提出“秘藏”、更与群雄定下盟约,大会之后夏琛如何受到暗算——事事惊心,可夏琰只是默然听着,并没有什么表情。即使夏琛最终以假死金蝉脱壳——这是宋然回到临安后才听闻的——夏琰的表现也嫌太冷静了些。
宋然一向沉稳,此时却有点忍不住:“你就没有什么话要说?”
夏琰哂笑了声:“我能说什么?”一顿,“走之前我是不是叫你寻机给东水盟主个教训,要他收敛些,不要惹夏家庄?”
宋然点了点头:“是。”
夏琰冷笑了笑,没有再说话,宋然却只觉凉意嗖然,不得不解释:“武林大会之前,我的确去找了曲重生——田琝刚到建康,我料他必与曲重生约见,特意先没与他朝面,暗中缀他,果然给我跟到了东水盟一处落脚。他们二人在堂会面,我便悄悄去往楼曲重生休憩的内室——”
他说到这里稍稍一停,伸手,从怀里摸出一枚精巧小镖:“曲重生此人失踪日久,我这里亦没有他多少载记,其人武功如何尚未可知,我确有顾虑,觉贸然下手恐非明智,故此当时是打算将这枚镖连同带了黑竹名号之警告一起留在他内室醒目之处,好叫他晓得黑竹绝非无人,夏家庄自绝非可欺。可我万没想到——那昏暗无光的楼梯还另有个人——我此前小心细听许久,竟未觉察这人的存在。”
“哦?”夏琰总算有了点语气的起伏,“连你都觉察不到?”
宋然苦笑:“反是我一了楼梯就被他察觉,总算天色昏暗,他应该没看见我的样貌。只是他立时向我出手——那出手极狠,我一见之下,已知短时绝难有高下,田琝、曲重生就在楼下,我实不能冒那般大险暴露了自己,只能立时抽身。那人竟施展轻功来追——他身法当真极高明,应该——在我之。我用了十成功力要走,也不曾将他甩脱。还好,他没有追多远,曲重生大概是听到动静,喊他问话,故而——他只能回去了。”
“你的意思是说——东水盟主身边藏着高手?”
“其实早便想到此节——不然曲重生怎可能悄无声息,将建康那六大高手都暗里对付了——但我没料到是他贴身死士,那天确是我心急,只因——我怕与田琝接头之后,便不再有这等机会。”
夏琰重重叹了一口。“不是你的错。是我忘了——执录何时都不该以身犯险。”微微一停,“你可有与凤鸣说这事?”
“倒是没有及细说。”宋然道,“我只是叫他提防曲重生手下有厉害人物。”
“你没说你失了手,所以他便也失了手。”夏琰冷笑了笑。“依你看那个‘死士’是何路数来历——令得你们两个人,都保不下一个夏君超?”
宋然踌躇了下:“我还不能肯定,不过看他行事出手,与黑竹竟还有些相似——该当亦是受过严训的杀手一路。”想了想,“是了,我听见曲重生叫他‘三十’——那天武林大会,曲重生还有两名左右手,叫作‘十二’、‘廿五’——想来这些人该都是他暗中网罗而来的高手,杀害一众武林中人、行刺夏家少庄主,当皆是这批人所为。”
“‘三十’……”夏琰喃喃。“……你给我的黑竹名册里,是不是有差不多的代号?”
“你是说‘食月’——我当然记得。”宋然道,“我亦想过食月——可当初的‘食月’从来不抛头露面,行事与之不尽相似。我曾利用田琝与曲重生接近,想多打听些,不过他似乎很是警觉,面虽然待田琝极为客气,其实除了需借助太子特使的地方说得详尽,其余的便不多奉告。田琝此人你也晓得,素来看不透真假利害,不过是奉太子之令的一只木偶。我若旁敲侧击,他接了我的话便罢,不接——我也不便多有追问,太着了痕迹。似行刺夏君超之计划,曲重生全然不曾与我们提起。”
“这件事先放着。”夏琰似乎有些厌倦这样的解释,“等我把青龙教的事了了,回来再与东水盟清算。”
“你……”宋然似乎想说什么,可开口时看见他重归无有表情的一张脸,突然便说不出来话了。
“你不用劝我。”夏琰明白他的意思,“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我……不是定要劝你。”宋然只得道,“你若心意已决,我不会拦你,只不过……总还是想提醒你几件事。一件,是你擅自将半块禁军之令用作战书印鉴,可两司禁军说穿了不在你手,在邵宣也和张庭手里——而他们真正听命的不是你,是分出了你半块符令的那个圣。且不说你以半块符令带不出足够的禁军兵马,就算——若真带出去了——你的麻烦恐怕更大。现在黑竹总舵已是建成,我们人手不缺,你如定要立时报仇,呼召一声,谁又不应,为何偏要以禁军行险?”
夏琰似乎冷笑了声,只道:“下一件?”
“你倒是先回答我。”宋然止不住道,“你到底怎么想的——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但我不知道!”
“你不必知道!”夏琰终是提了声,“朱雀不是你什么人,我也不动用黑竹的人手,这件事与你丝毫无有关联!”
“那你当不当我是一个……朋友?”宋然道,“当不当我是个会担心你安危、以至于丢下家人,连夜从建康赶回来看你的朋友?”
“宋然,”夏琰看起来并无丝毫感动之意,“你只是我的执录,不必与我走得这么近。”
宋然步子微微一顿。“宋然”。夏琰第一次这样连名带姓地叫他。初面生疏时他叫他一声“宋大公子”,后来是他自己说——既是执录,交道必多,亲近些,便叫他“然兄”。哪怕身为黑竹之主,他总还是那个保留了谦逊与礼节的温和公子——而不是今日这般冷硬如冰。
总算宋然好脾气惯了,无奈笑笑,还是跟去:“是你叫我陪你走一趟,这会儿却嫌太近了?”
夏琰不接话。
宋然叹气,只能自己接:“还有第二件,就是夏家庄这面——你想等回来再找东水盟算账,却怕东水盟已先找门来。曲重生可是明说了要到夏家庄搜他的‘秘藏’,他现在盟约在手,人多势众,夏家庄就算是个地头蛇,可地头的朋友都成了他人的盟友,你总不会想回来看到‘江南第一庄’已成了他人的战利品?”
“这件事你也不用管。”夏琰道,“我自会安排人手。”
“你说的人手……也不是黑竹会吧?”
夏琰看了他一眼,“黑竹那一队不过二十人,不能露明面。我会叫殿前司调二百人,就守在夏家庄,在我回来之前,谁都休想踏进庄子一步——我倒要看看,他东水盟敢不敢与大内两司为敌。”
宋然苦笑:“你的大内两司,我插不手。若能如你所说自然是好,不过……在旁人眼里你刚刚接手,这般大肆动用,恐惹非议。”
“非议?禁军符令既然落在我手,我为何要收而不用?”夏琰反问,“你也见了,我师父这两年来手握两司重兵,有那么多机会尽除他的眼中钉,可他——他偏讲江湖道义,一次都不曾动用——最后呢?他的敌人可与他一样讲了道义!宋然,你该见得比我多——你该知道这个江湖、这个天下,都是些什么样的鬼怪小人,无理可辩,无义可讲——最终不过是弱肉强食。我不过是以我手握之力做该做之事——我师父没做的,我来做!”
宋然没有再说话。他觉得,此时的夏琰,大概,已不是他能够说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