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记得昨天晚上,净慧师太那只小船划回岸边时,娄千杉一双死寂的眼睛。他从未见过她这样的表情像丢了魂魄,甚至比比曾几何时她饱受凌辱奄奄一息时的样子还更接近绝望。他起初以为她是又受了谢峰德的欺侮。她衣衫残破,净慧为不使人瞧见无礼,便将她身躯抱在怀里。到了近前他才看见娄千杉的怀里还抱着一个别人,而净慧的僧衣,是盖在那个人的身上。
沈凤鸣那时才陡然意识到,她这个样子,是为了这衣袍之下的人而那个人,已是一具尸体了。
据净慧说,寻到两人的时候,娄千杉就是这个一言不发的样子,无论问她什么都不说半个字。净慧遍寻四周,不曾找到谢峰德踪迹她未敢离开娄千杉太远,也不曾往深处去搜,便只强将她带上了船,将外衣披在她身上,可娄千杉失了心般,只将衣衫除下来,盖在单无意的尸身之上哪怕他其实根本不需要。
看见沈凤鸣,娄千杉的眼珠才动了动,像是心内什么东西被唤起,嘶声大哭出来。
也只有沈凤鸣披于她肩上的衣衫,她没有拒绝。沈凤鸣仔细检查了单无意身上的伤,确知是死于谢峰德的掌力无疑。他虽极想问明细情,可一来娄千杉还是不愿说话,二来他也正忙于和众人处理此间死伤,只能安慰她数句,暂且留她独坐。
大约到了后半夜,澬水处才传来讯号,恰此间诸事也处理得差不多,沈凤鸣便叫一名组长引了众人往城郊暂移,自己与少数几个黑衣人在后扫尾。末了,冷清的湘水之滨只有净慧还照看着秋葵,只有娄千杉还裹着那件于她来说过大的衫子,在火堆旁蜷缩委顿。
娄千杉已停了哭声,可火光还是映出了她面上的水迹。沈凤鸣看见,她整张脸孔即使在暖色之下,依旧一丝光彩也无,惨白惨白的。
“你好点了么?”他开口道,“你也跟我们同去吧。”
“无意……怎么办?”娄千杉哑声道。“我不要他与那些人一起埋了……”
沈凤鸣听她终是肯开口说话,便矮身下来,“无意……我会交还给单疾泉的。”他说道。“明天我就去单疾泉那里一趟。”
“单疾泉……在洞庭吗?”娄千杉显然还不知晓此事因果,“那我……也想见他一面。”
“……也好。”沈凤鸣没有向她细说其中是非。无意身上有单疾泉的蛊虫,生变他定有所知,即使自己不去找他,他也必会寻到娄千杉问个究竟。很难揣测单疾泉当此情境会对娄千杉如何事已至此,他会愈发憎恨娄千杉,还是终究知耻,难有颜面再对她出手?
一名黑衣人将先前搬运尸体的竹架推过来,将单无意抬上去,拉着往前走。娄千杉什么也没说,只是起身默默跟上。心头是一片空白。原来人死了之后,其实都一样其实都只能这样,轻微不及一缕陌上之尘。
“师太,你先去。”沈凤鸣向净慧低声道,“谢峰德还没找到,总是个变数,万不可再叫娄千杉落了单。我很快带秋葵过来。”
净慧点点头,先自走了。
因将外衣给了娄千杉,簌簌秋风比想象中的更寒冷一些。附近还有一个竹架,沈凤鸣将它牵到秋葵身边,原是想坐下休息片刻再行搬动,可心念转了转,还是俯身试着去抱她。
不知为何,他竟轻易将她抱起来了。萦绕半夜的无力感不知何时消失的,剧毒所致的麻木、迟钝、隐痛与虚乏也像散去了许多,以至于,此时身体竟已恢复了几分自如,并不觉得疲累。他有点欣喜,更有点意外若非万不得已,他实不想将秋葵也放上一具驮过往生的架子,让她躺在那些尸体刚刚躺过的地方,深陷那些属于彼岸的气息那会让他觉得死亡真的离他们好近。而这一瞬他突然确信,自己也许真的不会死。在所有那些九死一生的听天由命之后,让他忽然有了这般坚信的,竟也就是这几分还能够抱起她的力气。
东郊野地是起先黑竹六组之一落足的地方,屋舍毕竟不多,且多是简陋竹屋,伤势轻的大多数就地便歇下了。沈凤鸣安顿好秋葵,娄千杉终肯将发生之事一一说来。待听到谢峰德也坠了崖,且中了她簪中毒针,凶多吉少,沈凤鸣心下稍许放落。净慧固是还怀了师姊弟的同门情谊,可此时也只低眉垂目,只是不断宣念佛号。
“待明日天明,我叫人再去君山岛找找,总是死要见尸,见了单疾泉,也是个说法。”沈凤鸣道。“你就安心等消息。”
“我倒希望他还没死。”娄千杉幽幽道,“我要亲眼看着他死。”
她的口气静得让人悚然。沈凤鸣与净慧对视了眼,净慧道:“娄师侄,是贫尼对不住你和单公子,若早知今日,当初……实不该求了沈教主,留下谢师弟的性命。”她叹了口气,“罢了,如今,贫尼亦不敢再为他开脱求情。单公子对娄师侄一往情深,还望师侄保重自己,勿要辜负了他一番相救的心意,如此,他也算死得其所了……”
“死得其所?”娄千杉冷笑,“是啊,就因为他是这世上唯一一个肯为了我不要性命的人他若是有你们一分的无动于衷,一分的不分黑白,他也不会死!”
“好了,好了,千杉,师太,我便说句话。”沈凤鸣道,“现在夜已深了到明日寻到了谢峰德,无论是死是活,这一次都交由千杉处置上次我饶他性命是给师太个交待,这次终须给无意,给千杉一个交待,无论千杉要如何对他,在我想来,都不为过。”
“如果他跑了呢?”娄千杉森森注视着他,“如果这次谢峰德没死,跑了,你可能为我,将他找到,让我将他碎尸万段?”
“娄师侄,便是教主不吩咐,此事贫尼也责无旁贷,终须给你个说法。”净慧道。
正说话间,忽一黑衣人匆忙推门:“沈大哥,外面来了个人,说要见你。”
“什么人?”沈凤鸣有点狐疑。料想也只有单疾泉循着娄千杉身上蛊虫能这么准确地找到这里,只是他理应不会来得这么快,当下不免多问了句,“是青龙教的?”
“不是,看上去……不像中原人。他叫我告诉沈大哥,说谢峰德在他手上,说你一定会肯见他!”
娄千杉陡地站起身来,“谢峰德在他手上!”
“千杉。”沈凤鸣抬手示意她冷静,“听起来像是摩失。他与谢峰德亦有旧仇,如果谢峰德在他手上,他必早杀之后快谢峰德此刻多半已命丧君山,他这话未必是真。”
净慧点点头。“摩失是幻生界出身,又是太子身边之人,与我们是敌非友。他此前一直不见踪迹,此际他们落败,却突然到来,不知有何居心,不若我替教主去看看。”
“我去看。”娄千杉却已抢出门去。
沈凤鸣无奈,只得道:“师太留在此地,我去会会他。”
摩失见娄千杉先抢出,似也并不甚惊讶:“娄师妹也在这里,那就正好了。”
“谢峰德在哪里?”娄千杉劈面问。
沈凤鸣也已出来。“想不到……摩失先生也在洞庭。”他试探着,“不知你是从哪里寻到的谢峰德?”
“沈教主这不是明知故问?方才谢峰德与娄师妹、单公子在君山岛上厮战,不才正好在附近。”摩失一口浓重的西域口音即使用力咬得字正腔圆也仍显得十分滑稽。“那谢峰德从崖上摔下来,跌进水里,我原是想招呼师妹的,哪知道娄师妹只顾着寻那位单公子,根本不曾留意到在下,我只好将人带走了。”
“你方才就在君山?”娄千杉切齿,“也就是说,你分明就在左近,可是,却眼睁睁看着看着无意死了,都不曾出手相救!”
“娄师妹千万别误会。”摩失有点尴尬地摸了摸胡髭,“这个……单公子突然跃起,我也是……也是没想到。他们两个跌下崖去,我便是想救,也救不了啊!”
“现在也不必说方才了。”沈凤鸣将手往娄千杉肩上放了放,示意她不必与这等人争执,“你说谢峰德在你手上他在什么地方?”
“就在那面林子里。”摩失向东南面指了指,“我已在他身上下了幻生蛊,人是跑不了的,也活不得。”
“他中了我的毒针,本就活不得,何须再等幻生蛊发作。”娄千杉冷冷道。
“那针毒我虽不能尽解,但也已暂时阻住其发作。娄师妹不觉得让他就这么死了,太过便宜了?”摩失道,“幻生蛊的厉害,两位定也知道越是心里有鬼之人,这蛊发作起来便越是可怕似谢峰德这般恶事做尽之辈,定当是满心畏怖、夜夜噩梦”他冷笑一声,“娄师妹难道不想看看,幻生蛊发作之时,将他这几十年的恶都报应回他身上有多痛快?要知道于幻境中恐惧癫狂而死,可比你将他的肉一片片割下来都还更叫他痛苦百倍还不必那般恶心,脏了自己的手!”
“幻生蛊的发作少说要三个时辰之后。”沈凤鸣道,“天亮之前只怕都不会有碍,你将他放在树林,真不怕他跑了?”
“沈教主以为,我是刚刚才下的蛊?”摩失冷笑,“沈教主以为,若不是早就确定他活不成,我会容他出来撒欢?我打从一早青龙教将他放出来就一路跟着他,早就将蛊虫种在他身上了现在时候已差不多,二位真不想亲眼看一看吗?”
“我跟你去。”娄千杉道。
“千杉。”沈凤鸣待要拦她。
“没有什么好怕。”娄千杉推开他,“你觉得我还能再怕什么?”
沈凤鸣无言以对,一顿,只得道:“好,那我与你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