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戌时分。
“风雨如晦,百鬼夜行。”
“鸡栖于埘,君子勿劳。”
“铛——铛——铛!”
“大鬼小鬼排排坐,平安无事喽……”
随着棒槌挥动,阵阵敲击声中,手提灯笼的打更人愈走愈远。
锣声响,即是歇业。
陈宁目送打更人远去,关了自家铺子的木门。
“这个世界也有月亮啊。”
清咳两声,合上门栓,陈宁脸色煞白,轻轻叹气。
前生他是一名医者,既不救死,也不扶伤,做什么?
解刨尸体的……
拿着恰如其分的工资,过着喜忧参半的人生。
但造化弄人,一睁眼,身非旧土。
此间乃是离阳京都,祥福二十三年。
这个世道,与地球不同。
朝纲不稳,时局动荡。
斗米万人争抢食,百里皑骨坟伴村。
而他在东城乙十四巷的殓尸铺,当了一名殓尸人。
何为殓尸人?
就是专门给死人缝尸殓容,扎纸冥钱,捞阴门的行当。
俗语讲究全身来,全身退,若是缺胳膊少腿,不仅犯了大忌,亲眷也良心难安。
一到打仗,残肢断臂随处可见,毕竟是为离阳洒血疆场的壮士,总不能草草埋了吧?
所以殓尸人应运而生。
这行也不是谁都能做,须得天残地缺,少阳气,能近死人。
殓尸人有善有恶,有少有妇,却都有通病——活不长久。
天残地缺,本就阳气孱弱,常年跟死人打交道,久而久之,煞气浸体,下场自然落不得好。
殓尸铺的上一任主子,是个例外。
也姓陈,邻里街坊称之为瘸佬,陈宁便是他在寒天雪夜中抱养来,随姓取名,赐字定春。
去年,瘸佬没能熬过冬天,闭眼了。
年过花甲,寿终正寝。
京都唯一没有枉死的殓尸人。
陈宁打小重疾缠身,倒是符合规矩,商尉大手一挥,让他继承了铺子。
算是一门能过活的手艺,粗茶淡饭勉强应付,可就是别生病,医馆救命的价儿可不便宜。
“咚咚咚……”
正愁着呢,倏然响起敲门声。
陈宁心里咯噔,来生意了。
……
开门,迎客。
哪怕歇业,同样不能怠慢,若上报户部,要苛扣工钱。
几人将一具穿着儒衫的尸体抬进铺子,身后老妪拄拐踉踉跄跄跟着,双目通红。
白发人送黑发人,又是人间至悲事。
陈宁淡瞥,询道:“贵人,升官还是发财?”
他们这一行,晦气,开头说些吉祥话,客乐的听,主也顺便讨个彩头,两不耽误。
官,指棺材。
财,自然是扎纸冥钱之物。
“通通来吧,劳烦师傅费心,殓容要细致些,我儿啊,生前爱干净,只是苦了读一辈子书,最后圣人不佑,落得个惨死荒野的下场。”
老妪抽抽搭搭,掩面而泣,哎,可怜一颗慈母心。
还是一条龙的大单……陈宁低眸看了尸体一眼,死相狰狞,走不安详,生前必然遭了罪。
他没多说什么,江湖莫问旁人事。
不打听不追问,便不会得灾,独善其身。
不论法医或殓尸人,生离死别,习惯了。
客人付了定钱,匆匆离去。
铺子空寂,他依照惯例,点燃三炷香。
来到门外,冷气袭来,陈宁俯身向北一拜,轻声吟诵:
“善恶有报,毁誉由人。”
“天理昭昭,此去安心。”
为何这么做?
北,极阴之地。
三炷香,为求三窍清净。
陈宁虽不迷信,但前世是法医,冥中敬畏死亡,且老祖宗留下规矩,自有其道理。
可不敬苍生,不可不畏鬼神。
燃香渐短。
一切准备就绪,陈宁回了铺子,将妆奁取出,来到尸体前蹲下,开始殓尸。
近看死相,双目瞪圆,紫唇微张,半拉舌头伸在外,也不知道临终前是看着了啥恐怖的玩意儿,吓成这样。
他一阵心悸,手从尸体天灵拂过,想让他合眼。
但合不上……
死不瞑目。
陈宁轻叹,不再多管。
抹上末香,眉黛勾勒,口脂涂唇。
给尸体上妆,马虎不得,稍有差池,极易出事,每日官差从别地铺子拖出来的殓尸人,十有八九都是死在这项环节。
一系列动作,形如流水,毫不生疏,用去将近半时辰,大功告成。
陈宁化的精细,满头大汗,正欲寻水壶,一股凉意直冒头皮,精神蓦然恍惚。
眼前,黑雾涌起,阴风阵阵,一座碑碣图册浮现,刻画空城,家家缟素,荒芜凋敝,破败不堪,如是见酆都。
上书字箓,诡状异形:
殓尸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