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府行宫大殿内,文武分坐两旁,次序分明。
在此所坐的,他们都清晰记得,就在不到一个月之前,皇帝还想着犁庭扫穴一事呢。
只不过…就在今日晚宴,当皇帝开场表明愿意送还俘虏之后,武勋们的心,略微有点小失望。
在不少人看来,趁着奄遏下水大捷凝聚起来的赫赫威名,派出使者联络兀良哈三卫,配合宣大二城的主力部队合围也先的瓦剌部,将其彻底剿灭,应该不是太难。
如果兀良哈三卫不配合,仅凭明军自身实力,就算不能剿灭瓦剌部,将其死死盯紧了,也绝对不是问题。
然后,再派出两队三五千人的精骑深入草原腹地,犁庭扫穴一事,也算不上多么困难。
一旦将寇虏的大后方彻底搅乱,也先如果想打,那就趁机灭了他;不想打,那草原诸部族这个年,基本算是过不痛快了。
即便也先登上大汗之位一统草原大漠,此举也定叫他头疼万分。
更何况,此等捞取战功的好机会,实属难得。
错过这一次,恐怕在坐的等到死去的那一天,也再难以碰到如此好的良机了。
只不过,皇帝一上来的发话,就俘虏问题已经表完态了,这些武勋也只能是静观其变。
然而,让他们没想到的就是,打着‘以和为贵’旗号的皇帝,竟然没有忘记犁庭扫穴一事。
而且看这样子,皇帝好像还准备效仿寇虏那样,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虽说皇帝的提议有不少风险,不过殿内这些武勋,可没有一个怂的。
再加上喝了点小酒,一个个的,哪还将也先的瓦剌部放在眼里。
“陛下,末将不才,愿领一万精骑,深入草原腹地捣其巢穴,绝其种类。”
“陛下圣明,末将愿效仿汉时冠军侯,领兵为我大明开疆拓土,重现我汉家男儿放马北海之盛景。”
“陛下,此番大捷我明军战力未曾伤筋动骨,再加上现如今三军士气正盛,何不主动出击灭了瓦剌部?”
听完皇帝之言,众将士群情激昂。
甚至是说,到了最后,就连老持稳重向来不轻易发表言论的英国公张辅,都忍不住进言劝谏。
只不过,相比兴奋之情溢于言表的武勋,文臣这边,却不想皇帝再大动干戈,征伐无休止。
其中一个目的,是为了休养生息;另一个嘛,则是……
万一武勋真把蒙古诸部族给灭了或是彻底打残了,面对这泼天功劳,往多了不说,十年以内的朝堂上,文臣拿什么去抗衡再度崛起的武勋?
“陛下,太祖高皇帝祖制有云:后世子孙,切不可倚国之富强,贪一时战功,无故兴兵,致伤人命啊!”
“陛下,我圣朝应趁奄遏下水大捷与草原诸部族商谈议和一事,也正好借此机会,敲打敲打兀良哈三卫。如若大举兴兵,恐遭草原诸部联合一致对外。”
“陛下,去年黄河在新乡八柳树决堤,漫过曹州和濮州,冲抵东昌府,冲过了张秋,流至张沙湾,破坏了运河航道,再这么耗费国力打下去……”
“陛下刚刚亲政不久,应当轻赋薄徭休养生息,如若长期这么打下去……”
除了闷头只顾吃喝没有发表一言的于谦,此时大殿内,文臣武勋,总能拿出各式各样的理由,在为是否继续出兵争论不休。
“于谦,今晚的御酒可好喝?”
注意到文武大臣越掐越厉害,王迪知晓该压一压众人火气了。
待他问完话后,大殿内顿时变得鸦雀无声。
此番御驾亲征,除了皇帝,最大的功劳,可是非于谦莫属。
听闻皇帝之言,绝大多数人,或多或少都能想到某件事,那就是……
如若再这么打下去,皇帝是摆出明君风范继续任用于谦呢,还是临阵换帅防备着于谦功高盖主呢?
这绝对是个大问题!
“陛下,宣府的葡萄美酒,可是上贡朝廷的御酒,当属人间极品。臣家里穷得很,有这等机会,不多喝一点,心中总觉甚亏。”
别人能想到的事,于谦早就想到了。
正因这样,今晚他才不发一言只顾品酒吃美食。
“喜欢就行,往后朕常年给你备上十几桶,随时想喝,随时管够。”
“你既是三军总督,这仗也是你打胜的,那你来和朕说说,这仗…是该继续打下去啊,还是与寇虏议和啊?”
扫了眼大殿内噤若寒蝉的众多大臣,王迪心里泛起一丝无奈的苦笑。
他敢保证,自己绝对没有怀疑于谦的想法。
但是呢,众口铄金,舆论的影响力有多大,他不会不清楚。
“陛下此番北狩,是战是和,非我等臣子所能决定的。”
“打下去,并无不可,臣等有信心,也有能力,更愿为陛下解忧排难;议和收兵,可彰显我泱泱大国之气度,也是理所应当之事。”
言语落罢,于谦不管他人投来的诧异眼光,继续抿起了小酒。
自打那一夜和皇帝促膝长谈了解‘冰河期’是为何物之后,于谦这一阵子,除了点兵布阵以外,一直在翻阅着大量史书和宣大周边所有城镇的历年县志。
有了皇帝的提醒,按图索骥之下,他很快找到了自己所需的大量文献资料。
果不其然!
经过历朝历代边各种蛛丝马迹的一一对比,关于皇帝口中提及到的老天爷要变天了的这种言论,当真是没有半点不实之处。
若是不知道这一情况的话,于谦肯定见好就收,定会主动劝谏皇帝收兵议和,而后班师回朝,就此休养生息。
然后终自己一生,以自己所学来好好辅助年轻的正统皇帝,打造一个不亚于‘仁宣之治’的治世盛景,岂不美哉?
只不过,他于谦可不是三杨阁老那种喜好粉饰太平,容易沉浸于前朝丰功伟绩的臣子。
既然知道这事了,那就不能只顾着眼前名利得失,也得为大明朝后世的千万百姓好好想想。
所以说,不为别的,单是为了这天下苍生,于谦也觉得借此良机彻底剿灭寇虏一点都不为过。
如此一来,他才讲出刚刚那番看似不偏不倚实则支持继续出兵的言论。
他知道有心人是能听出他真正的想法,但他自问无愧于心,没有什么好怕的。
也正因这样,当于谦讲完之后,大殿内不少人特别诧异于他竟然给出此番作答。
尤其是文臣,他们心中所想的是,我们这些人中,竟然出了一个叛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