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经验老道，如何不知道门道？

周森那种能用表情动作让自己气质出现质变的诀窍，本质应该是对全身各处肌肉的掌握程度达到了极高的水平，那可谓是最顶级的表现派技巧。

好小子，21岁的表现派演技满级号。

当然，若是入戏深了，身体也会自然达到这种状态，也就是体验派，可惜太罕见。

毕竟体验派到极深处，最容易出现的，便是一人一生一戏一角。

叶一文断定周森不是体验派。依据就在这命题上，若是入不了戏，体验派的表现只会是平平无奇，而自己给出来的这命题就这么点，何来的戏让周森入的？

难不成他周森还能即兴创造一个梦？

“叭。”

周森一脚踏入了光中，他踏得实在、自信。他那小碎步一步一步地交错着，双手自然地左下右上搭在了自己的右腰前面。那修长的手指保持住了柔和的弧度，隐去了骨节的突兀。

那双手，有一种浑然天成一般的自然温婉感，很柔，很润，白皙，像双女子的手。

周森走起路来，提腰扭胯都自然极了。

男人呐，妖起来就没女人什么事了，那夺人的神韵，让人根本舍不得挪开眼睛。

叶一文看向了周森的眼睛。

那双眼从一开始的微张，到如今的饱满有神，尾纹微翘。眼皮的一抬一合也挡不住那双眼中的光，那是一种向往着舞台，迷恋着生活，迷恋着戏的光。

一颦一笑，仿佛旧时名伶穿越时空出现在他们面前。

第二眼！

那是一种风华绝代的韵味。

他的男儿身却怎么看都是一个俏生生的女娇娥。

叶一文吞了吞唾沫，他意识到了什么。他不敢置信地看着周森。

正逢周森走到了天井中光芒最盛处。

那光由空中倾泻，零落在他身上。

那是最美的舞台。

“蹬蹬蹬。”

周森忽由地快步倒退，身形踉跄，让人看得直担心他要跌倒。

就当他落了最后一步，倚靠到了边墙上的时候，他整个人的气质又变了。

他双目含泪，鼻翼起伏着，仿佛受到了莫大的委屈。可他的眼神还是直勾勾地盯着前方。只不过他那身子是靠在墙上，手却无力地攀着墙的棱角处。他的脖子微微向前伸着，身子却如一滩水般倚在墙上，双腿慌乱也昭示了他的心乱。

第三眼！

是个倔强娇柔，却被折磨的可怜人。

或许是和着泪，他眼中的光似乎黯淡了一些。

“啪！”

周森一膝盖直挺挺落地，跪倒在了地上。那一下脆响都听得直教人疼的，可他仿佛没有痛觉一般，只是迷茫地四处抓着。

明明此处没人，但他的身体却在挣扎着，仿佛空气中有人在推搡唾骂他。

慢慢地，他低下了头，待到他将头抬起来的时候。

叶一文放下了二郎腿，从马扎上站了起来。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

眼睛的弧度渐渐地平了，眼中的光芒一点一点地黯淡下去，直至如星光一般的神采完全熄灭了。

第四眼！

是一种空，世界无可留的空。

“吁”

一声虚气吐出，伴着厚厚实实的底气，周森从地上站了起来。

这一站，身是半起，糅合了之前的风韵和折磨，一具干枯的空躯，一种历经摧残的无力感，和一种娇态，仿佛即将人生谢幕的千古名姬。

叶一文也对上了站起后的周森的眼睛，那是一种安静，一种来自灵魂的冷暖交织。

三分释然，三分平静，三分凄凉，还一分决绝。

这世间已没有什么真正值得留恋的神情。

第五眼！

无人不信他已看破红尘了。

叶一文知道自己猜错了。

这是命运，也是抉择。

他紧咬着牙关，额头青筋暴起，手中的拳头攥起，闭上了眼睛。他的胸膛开始剧烈地起伏着。艰难地吞咽下了自己的唾沫，以缓解喉咙中那种干涸，叶一文带着半怒半哀的无奈语气红眼看着周森。

“够了，够了！”

并非周森的表演有什么瑕疵。

说实话，叶一文对周森的表现张力和表演重点都很满意。

但是就是因为满意，所以他现在更难受。

周森是个难得一见的表演天才，但这个天才并没有任何人指点他，就这么一路地摸索出来，用自己独特的方式野蛮生长。

他入戏之深，入戏之快。是叶一文生平第一次见到的。

以叶一文的经验而言，他并不喜欢自己的演员是体验派。

因为体验派演员讲究的是从自我出发，成为角色。他们想要入戏，就需要不断地想象角色经历，酝酿情感，自我催眠。要用一段相对较长的时间来让自己相信一件事：自己就是角色，角色就是自己。

他们会相信角色身上发生的一切，就是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他们要放大自己和角色之间的联系，共通点。依靠着这种感知，解放自我，相信情景，用灵魂感受。最终反馈到躯体上，就会产生一种由内而外的气和神。这是体验派演员最独道的沉浸状态。

刚刚周森的那五眼，特别是第五眼，便是最经典的沉浸状态。

体验派需要共情天赋，若是普通人，入了戏可能就出不来了。可哪怕在再天才的演员，随时都有可能入戏太深而无法自拔。可效果，却也是奇佳的，体验派演技是最容易让观众也共情的表演方式，表现派想做到那种程度，至少也需要时沉浸演技研究多年的老演员。

周森能够在无需任何背景音乐，无需任何环境辅助的情况下，完完全全地让人感受到，甚至被他的表演调动情绪，产生精神共鸣。

让人相信，周森置身的世界，就是那段故事的时空，而不是如今他所在的天井。

叶一文已经完全感受到了周森的实力了。

从一个导演的角度来说，他是幸运的。如果只说这一部电影，那周森很适合。但他却在考虑自己到底应不应该作出决定。

“好的。”

周森在叶一文说完之后，瞬间站直了身子，揉了揉自己的脸，长长地呼吸了一次。一转脸，跟没事人一样站到了叶一文面前。

“怎么样，我应该也不算狂吧？”

周森挑了挑眉毛，乐呵呵地笑，仿佛他刚刚根本就没有入戏一般。

那种触动人心的真情都如同过往云烟一般散尽。

这让原本还在难受，酝酿着悲喜情绪的老叶宕机了片刻。

周森就这么出戏了？

不仅进去得快，还出去得快！

他进进出出这么快，很难不让人想不明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