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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敬还没有从伙食的震惊中回过神来,紧接着民力的一句话,更是让他惊诧的无以复加!

“官老爷,草民们在状元公手下治水,可不仅仅有肉吃,每月还有半两工饷呢。”

“每月半两工饷?”

成敬瞪大了眼睛,用着不可置信的语气反问了一句。

上至先秦,徭役就没有过给钱的说法,最多就是减免下赋税。

甚至不光不给钱,连民夫自己的伙食、衣服、工具等等都还要自备,从而导致民畏徭役如畏虎。

著名秦末陈胜吴广起义,元末的红巾军,根源都出在徭役上,导致领头者登高一呼,底下应者云集,开启了王朝覆灭的进程。

明朝徭役官吏良心点的包顿伙食,想要吃好的还不可能,像沈忆宸这般能有白面肉食,那更是想都不敢想。

结果除此之外,民力居然还能拿工钱,这真的是朝廷治水河工吗?

可能是看到了成敬脸上的震惊神情,一名模样比较大的民夫老者,壮着胆子说道:“不瞒官老爷,小老儿活了五十多载,被朝廷征调服了接近二十次徭役,还第一次领到了工钱。”

“人人都说状元公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如此看来就是实打实的活菩萨啊!”

这名老者语气充满了人生感概,一辈子只在沈忆宸身上,感受到了什么叫做真正的“父母官”。

听着民力们的诉说,成敬有那么一瞬间,都怀疑这群人是不是沈忆宸请的托。普天之下哪有这么好的徭役待遇,沈忆宸又真能做到爱民如子吗?

同时一道困扰朝廷重臣已久的问题,成敬在这里寻得到了答案。

那就是为何沈忆宸治水花费如此惊人,朝廷拨付的河工银远远不够,还把手伸向了山东地方布政司。甚至借用治水的名义,接管了山东地界的钞关、盐场。

虽然该缴纳的关税跟盐税,沈忆宸通通如数上交没有拖欠分毫。但是朝廷大臣们都明白,关税跟盐税是朝廷油水最大的几个部门之一,利润远远不止上缴的那些。

很多人都猜测,沈忆宸真是不贪则已,一贪起来下手比以往朝廷派出去的镇守太监还狠!

治水需要花费多少银钱众人不知,不过收入来看,沈忆宸怕是把山东刮地三尺,赚的个盆满钵满。

现在看来,沈忆宸如此在意银钱收入,并没有贪墨用在自己身上,而是实打实的治水花费。

别的不说,单单这二十多万民力的工饷,每個月就是十几万两,伙食什么的还没有包括在内,河工物料那更抛除在外。

这种挥金如土的花钱方式,怎会不缺钱?

成敬可能自己都没有想到,后续调查还发现沈忆宸花钱的地方,可远远不止河工民力工饷。

还有着重建张秋镇的民力工饷,百万流民春耕补助,阳谷县官吏差役的双饷实发,以及整个兖州府境内万余民卫所士兵的双饷实发。

以前朱祁镇南征麓川,北征蒙古被文官群体们认为花钱如流水,穷兵黩武导致国库空虚,是个败家子皇帝。

现在相比较起沈忆宸的花钱方式,朱祁镇都能称得上勤俭节约,艰苦朴素了!

未来要是被沈忆宸这种花钱花习惯的“官二代”掌控朝野,大明朝财政估计活不过三年……

看完雨棚里面的一切,成敬下意识咽了咽口水,一时不知该如何形容此刻心情。沈忆宸所作所为,到底是该说勤政爱民呢,还是该说挥霍无度呢?

“沈佥宪,我们继续沿着河堤看看吧。”

最终成敬收起来复杂心情,还是打算继续巡视河工,不管如何花钱,至少得确保钱花在了刀刃上。

“成公公,请。”

沈忆宸也没有二话,黄河大堤现在用“固若金汤”形容,那肯定是夸张了。但他可以保证,加固后的黄河大堤远超历朝历代,无惧成敬任何的河工勘验。

一行人继续冒着风雨,走在黄河大堤上。成敬看到自己这一路走来的堤坝,泥土被夯的非常结实,河浪冲刷处还有木桩跟沙袋组合的防护墙,确保河堤本体不会被侵蚀。

同时许多险要处,土堤都被替换成为了石堤,还有着多道组合堤坝来减缓水势。

从这些可以看出,沈忆宸并没有在花钱如流水的情况下,放松对于河堤质量的要求。“残害”两岸数百年的黄河恶龙,如今被牢牢的束缚住,再也无法肆意作恶!

“沈佥宪,陛下曾让鸣赞官当着群臣面宣读你的奏章,引发了众大臣的怀疑,包括鄙人同样如此。”

“今日来到了山东地界,才知道什么叫做百闻不如一见。沈佥宪确实完成了河工大业,功在当代,利在千秋!”

所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成敬如果不是把这一切看在眼中,他无论如何都不会相信,沈忆宸不到一年时间内就能完成筑堤修坝。

古往今来,完成治水者,皆为不世之功。

轻则青史留名,重则万世敬仰,沈忆宸修筑的这条黄河堤坝,将被千古传颂下去。

面对成敬的感慨,沈忆宸仅仅淡淡笑了笑,并没有完成不世之功的欣喜若狂。

“与其说功在于我,不如说功在于大明百姓,没有这数十万河工民力的日夜辛勤,没有百余条性命长眠于大堤之下,何来这不世之功。”

哪怕沈忆宸再怎么怜惜民力,大半年治水下来,因河工牺牲者也不下于百人。

这些付出了自己性命的民夫们,很多连尸身都找不到,留下的仅仅是黄河堤岸旁一块墓碑。可能在几十年之后,就会彻底被人给忘却。

相比较自己,他们才是无名的英雄。

“大丈夫岂可有妇人之仁,沈佥宪乃成大事者,当放眼家国天下!”

成敬没有沈忆宸的这些感慨,在他看来河工民力们,待遇已经远超历朝历代,无需再过多称赞嘉奖。

自古一将功成万骨枯,成大者怎会没有牺牲,沈忆宸要抛弃这些优柔寡断,甚至必要时可以牺牲一切,才能成为一名合格的官员政客!

“在下受教了。”

沈忆宸拱了拱手,他明白成敬说这些其实是为了自己好。这种东西无关乎对错,只在于立场不同,无非就是看谁会成为那个牺牲者。

“沈佥宪客气,鄙人其实心中有一事不明,还请沈佥宪赐教。”

“成公公请讲。”

“沈佥宪治水花费甚大,日后若是执掌朝政,何以为继?”

成敬心中很明白,沈忆宸完成治水立下不世之功后,仕途青云之路无法阻挡。以他的年纪不出意外,必然会入阁拜相掌控朝野。

治水之事完成的很漂亮,可这种花钱方式在成敬看来是不可持续的,甚至有点饮鸩止渴的味道。

毕竟日后掌控朝野,考量的就不是一省一地,而是整个大明全局,还能这般肆无忌惮的侵占关税盐税花钱吗?

按理来说,这种隐忧不该由成敬这种宦官考虑,可进士出身翰林院庶吉士的过去,让他如同文人一般担忧家国天下。

治大国如烹小鲜,沈忆宸这种激进的行事风格,执掌大明真的好吗?

如果不行的话,那河工勘验的结果,就将决定沈忆宸的功劳仕途,成敬不想放个狂徒日后祸害朝野。

钱这个方面的问题,算是说到沈忆宸的心坎上了,他来到山东后很长一段时间里面,天天想的就是如何搞钱!

“成公公,财政收入多少说穿了,就在于开源节流四字上。以往大明朝廷花钱思路,大多是放在了节流上,很少从开源去解决问题。”

“在下治水确实相比较以往花费巨大,可山东地界今年关税、商税,完全能支持治水开销,甚至是绰绰有余。等回到张秋镇驻地,成公公一看账本便知。”

沈忆宸之前确实很缺钱,甚至是不惜各种敲竹杠,打空头支票。

可是随着张秋镇重建起来,山东境内各路关卡被打通,吏政被运军掌控后整顿了一遍,各种税收收入比之前翻了五倍不止!

这里面除了商业发展带来的税收增多外,更多是整顿吏政后,贪污腐败被严厉打击,钱能从地方收上来了。

另外就是明朝开国以来,士农工商的排序确实严重打压了商人地位,同样也少收了许多商税,重担全压在了农民身上。

沈忆宸按照后世的标准,对商业成品直接征收百分之十的“增值税”。别看税率比明朝以往提高了许多,可是免除了关卡吃拿卡要,以及大幅度提高商业通行效率后,商人们反倒比以前赚的更多。

历史已经证明,疯狂从农民身上压榨农业税,只会导致王朝末路。相反大力发展工商业,促进商品资金流通,收到的税额远胜之前十倍百倍。

当然,收到钱后沈忆宸也不是个人独享,他给接管的钞关盐场官员们,同样开出了双饷实发的俸禄,就当作是“养廉银”了。

这也就是为什么,沈忆宸在山东境内看似“胡作非为”,后续弹劾奏章反倒是比之前少了许多。就在于各方都拿到了好处,有钱大家一起赚,自然就没那么多的不满。

听完沈忆宸的解释,成敬有些似懂非懂,不过对方敢于拿账本给自己看,证明有着十足的底气。

是非虚实,到时候一看便知。

沿着河堤走了许久,瓢泼大雨逐渐停了下来,远方天空中出现了一抹明亮色,久违的阳光即将要出来。

“成公公真乃福星,阳谷县接连数日大雨,今日却罕见要放晴了。”

沈忆宸适时恭维了一句,出镇山东日久,朝廷中枢练就的拍马屁功夫,还是没有太过生疏……

可是听完沈忆宸话语后,成敬脸上却出现了一抹深意笑容说道:“沈佥宪,鄙人可是领着成为你灾星任务前来的。”

“成公公说笑了,怎会成为灾星。”

沈忆宸还以为成敬在打趣,早在两年之前双方印像就良好,今日也称得上是交谈甚欢,还能有什么解不开的结?

“王公公可是着重嘱咐鄙人,河工勘验结果要评为下等。”

王公公这三字出来,沈忆宸就知道成敬没有说笑。

沈忆宸开始还好奇,以王振睚眦必报的性格,河工勘验这种大事怎么不派自己人过来刁难。

现在看来,出使太监虽然不是王振的人,但要做的事还是那个事,总之不会让自己轻松通过河工勘验。

“那成公公打算如何做?”

既然成敬公开说出来,就意味着他大概率不会按照王振的吩咐行事。

沈忆宸猜测,对方是在待价而沽,等待自己报出价码。

“如实勘验。”

说罢,成敬望着沈忆宸深意的笑了笑,仿佛看穿了对方的心思,然后转身离去。

成敬一生可谓充满了传奇色彩,他与王振最大的不同,就是在经历过起起伏伏后,并没有被野心所吞噬,更没想着要建功立业,青史留名。

身为郕王一脉的人,只要明英宗朱祁镇还在任上,他内官品级已达上限。司礼监掌印、秉笔太监这种职位,是不可能轮到成敬上位。

既然没有什么好追求的,古人云无欲则刚,成敬压根就没把王振的吩咐放在心上,更没想着从沈忆宸这里得到什么好处。

如实勘验河工,就是对得起天子,对得起万民,对得起自己良心。

望着成敬的背影远去,沈忆宸颇有些唏嘘,自己在王振的“熏陶”下,某种意义上忘记了当初的评判标准。

那就是宦官不一定都是坏人,文臣也不都是什么好人,成敬就是当朝宦官的异类。

一前一后返回张秋镇,看到沈忆宸与平常民居无异的“官宅”,成敬算是彻底的相信他没有任何贪墨渎职。

与此同时沈忆宸践行着自己承诺,到了驻地后就命人把河工账本拿了过来,交与成敬查验。正所谓身正不怕影子斜,从当初与山东布政司官员勾心斗角开始,沈忆宸就着重注意账本记录。

一笔一账,一分一毫,俱可查证!

得到账本后,成敬也没有客气,立马带着随从们连夜开始审核。

这就是明英宗派成敬河工查验的原因,一般的太监学识水平,哪怕经过内书堂的教导,也不过粗识几个大字,想要看懂账本都不容易,更别说是查账了。

接下来的几日,成敬这边进行着查账,沈忆宸依旧每日前往各处河堤巡视。毕竟主汛期间,任何一处险情发生,造成的后果都不可估量。

东阿县沙湾那种溃堤,放在现在这种时刻发生,任沈忆宸有通天的本事,也无法再封堵上。

几日过后,厚厚几叠河工账本,被成敬送回沈忆宸的桌案,他此时脸色写满了钦佩神情。

真是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大明自开国以来,朝廷上下账本记录,都可以称之为一本糊涂账。哪怕户部这种主管大明财政的部门,想要彻底对上收入支出,都是不可能的事情。

可沈忆宸的河工账本,笔笔出纳皆有记录,哪怕米粮谷粟、丝棉布帛,俱折算成银钱统计的清清楚楚。

更让成敬感到叹为观止的是,那日沈忆宸在河堤上所言非虚,他真的通过开源节流发展商业的手段,弥补上了河工治水的巨额花费,并且还小有结余。

以往成敬最看不起的就是商人,认为他们重利轻义,毫无气节可言。可偏偏这个自己最看不起的群体,却能产生巨额的商业税收,远超了成敬的想象。

并且从张秋镇码头那副繁荣兴盛的场景来看,沈忆宸收取巨额商税并不是竭泽而渔,商埠依然欣欣向荣。

这就有点触及到成敬的知识盲区,促进商业发展真的有这般好处吗?

“不瞒沈佥宪,鄙人从未看过如此数目清晰的账本,着实佩服。”

哪怕交还了河工账本,成敬依旧是惊叹不已,这次山东执行,算是开了眼界。

“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在下不过尽分内之事罢了。”

“恰恰分内之前,才能彰显可贵,大明又有几人把这分内之事给做好了。”

“其实有很多。”

沈忆宸笑了笑,至少于谦、海瑞等人管账的话,账本不会糊涂。

听着沈忆宸谦虚的话语,成敬眼神意味深长。

“朝廷弹劾中,沈佥宪行事嚣张跋扈、肆无忌惮。可相处下来,却又是谦恭虚己,不骄不躁。”

“能做到这一点,真是后生可畏啊……”

不管沈忆宸是真的如此,还是在自己面前演的,这一刻反正成敬是彻底的服了。

难怪此子能平步青云,小小年纪官居四品出镇一方,现在看来比当初叩阙鸣冤的时候,要成熟老练太多,再无那种书生稚气。

听着成敬这话,沈忆宸仅是淡淡笑笑,不再多言。

审查河工账本的事情已经完成,成敬接下来就得沿着黄河大堤走一遍,彻底勘验堤坝的工程质量。

另外就是在离京之前,成敬还接到了朱祁镇的特别任务,优先级不在河工勘验之下。

“沈佥宪,既然账本已经看完,那鄙人就该离开张秋镇,前往他处勘验河工了。”

“成公公有重任在身,在下就不好挽留,如果有任何需要派人招呼一声即可。”

“这是自然,山东地界还得仰仗沈佥宪帮忙。”

成敬客套的笑了笑,然后继续说道:“鄙人下一站得前往兖州鲁王府,听闻鲁世子曾被沈佥宪扣押过,不知近况如何。”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沈忆宸瞬间就感到心中生出一股警惕。

成敬为何会去鲁王府,还询问鲁世子的近况,莫非刑部大狱韩勇没有扛住,泄露了风声?

转念想想这种可能性不大,谋害亲王不管有没有证据,只要韩勇露出丁点嫌疑,自己就必然会被山东道的锦衣卫审查,成敬也不可能如此客气。

于是沈忆宸装作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开口回道:“鲁世子在朝廷圣旨下达之后,在下就已经释放回了鲁王府,最近应该还好。”

“不知成公公为何突然问起这个?”

“鲁王畏罪自尽,可鲁王一脉传承不能断,鲁世子当袭封王爵之位。鄙人这次出使山东,还带着陛下的朝廷的册封圣旨,要给鲁世子颁诏。”

“这么快就袭封鲁王吗?”

沈忆宸感到有些意外,要知道明朝继承王爵之位,可不是老爹死了后,世子立马就能袭封,相反要经过一系列复杂的手续。

历史上鲁王朱肇輝成化二年薨逝,成化三年十月十九日,鲁世子朱泰堪才袭封鲁王位。

这次朝廷册封圣旨,明显快的有些不符合惯例。

“鲁王押送回京途中自尽疑点重重,陛下为了平息诸王猜疑,特加快让鲁世子袭封。”

说罢,成敬不知是暗示,还是随口一言,补充了句:“另外陛下想要调查一下鲁王之事,鄙人这才得首先赶往兖州鲁王府。”

如果说沈忆宸前面只是警惕的话,那么现在心中可以用一股凉意来形容。朱祁镇还没有放下鲁王畏罪自尽之事,甚至特地派了成敬过来调查。

要知道自己是鲁王事件的最大对立冲突方,朱祁镇此举是不是代表着怀疑自己?

还有鲁世子朱泰堪,沈忆宸在关押过程中,没法像对待张骥等人那般威逼利诱,与之达成一定妥协。

虽然朱泰堪并不知道背后的一些事情,但很难保证他是否察觉到什么,更无法保证他会不会挟私仇乱说话。

“沈佥宪,有什么问题吗?”

看着沈忆宸突然不说话了,成敬疑惑的问了一句。

“没事,最近道路湿滑,还请成公公多多注意。”

沈忆宸撇开话题回了一句,行诛王之事想要抹平一切后患,终究不是那么容易。

“多谢沈佥宪关心,那鄙人就先行别过。”

说罢,成敬朝着沈忆宸拱了拱手,他倒没想那么多。

“成公公慢走,恕不远送。”

沈忆宸拱手还礼,此刻都没多大心思去送送成敬。

望着成敬的背影远处,沈忆宸立马朝着身边的苍火头吩咐了一句:“派人秘密跟着成敬,看看鲁王到底会跟他说些什么。”

“是,小的遵命。”

苍火头明白此事非同小可,朝着身后几名福建矿工嘱咐了几句,很快几人便朝着成敬离去的方向追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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