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知投递拜帖的人,我会赴约。”
沈忆宸朝着随从说了一句,先不论马愉现任内阁首辅的身份,单单一个曾经会试座师的名分,这个面子就不能不给。
要知道明朝座师位列三师第一,一旦被传出什么“欺师灭祖”的风声,轻则千夫所指,重则万人唾弃。
尊师重道,放在官场之中,某种意义上也成为了一柄双刃剑。
“是,东主。”
看着随从退下,陈青桐好奇问道:“夫君,马元辅这般着急为你接风洗尘,想要做什么?”
“估计得去了才知道。”
沈忆宸笑了笑,别说陈青桐好奇,就连他自己都有些不解,马愉接风洗尘想要做什么。
“那夫君吃完后就沐浴更衣,别让马元辅久等。”
“不介意去青楼啦?”
沈忆宸打趣了一句,他前面可是听出来陈青桐那一坛子醋意。
“别得了便宜卖乖,若对方不是马元辅,我才没这么好说话。”
陈青桐娇嗔一句,其实她内心里面明白沈忆宸不是那种人,并且大丈夫当以仕途功业为重,怎么可能沉迷儿女私情。
“夫人说得对!”
沈忆宸赶紧点头承认,猛扒了两口饭后,就让随从们准备热水沐浴更衣。
毕竟这大半個月的行船,想要安安稳稳泡个澡什么的,几乎是一种奢望,身上都隐隐约约有些味道了。
夜幕降临,沈忆宸换上一身青袍常服,朝着马愉约定的“沉香楼”赶去。
原本沈忆宸就对京师这些风月之地不太熟悉,别说还离开了一年多,那就更跟土包子进城差不多。于是坐在马车上,他掀开门帘一角,特地朝着公府车夫问道:“小六,你了解沉香楼吗?”
“回禀公子,沉香楼是京师一年前新开的青楼,并且在花魁选拔中一举击败了雪聆阁,成为了现在京师的第一楼。”
是吗?
听到这个沈忆宸倒是来了些兴趣,雪聆阁的花魁秦流霜他可是见过好几次,那一抹媚而不妖的清纯气质,确实达到了沉鱼落雁的标准。
就连秦流霜都落败了,并且雪聆阁还丢掉了京师第一青楼的名号,看来这个沉香楼有点东西。
“那新任花魁叫什么?”
“好像是叫什么梦云烟。”
梦云烟?
听到这个花名,沈忆宸第一反应,是想起了宋时李祁的一句词。
梦云烟树,依约江南路。
不出意外的话,这个花魁的花名,应该也是取自这里。
马车摇摇晃晃没过多久,就停留在一处热闹的街道。相比较运河码头的冷清,烟花之地丝毫没有受到临近年关的影响,反而比平常要更加的热闹,颇有一种后世不夜城的味道。
此刻这里已经是车水马龙,来往寻花问柳的文人士子摩肩接踵,沈忆宸好不容易才挤到了沉香楼门口,忙着招呼客人的龟公跟老鸨,撇了他一眼并未上前接待,而是继续拉拢着其他客人。
面对这种冷遇,沈忆宸脸上表情有些微妙。好歹自己也被人称赞过玉树临风、一表人才,现在出镇山东治水才一年多,就这般不受重视了吗?
沈忆宸不知道的是,长久巡视河堤风吹日晒,皮肤粗糙黝黑的早已不是当初那个翩翩君子哥。加之一身非常普通的长袍,放在龟公跟老鸨的眼中,更像是从哪个山沟沟里面上京赶考的穷书生。
现在沉香阁生意兴隆,自然得优先照顾有钱金主,若这些龟公老鸨们有识人本事,他们也不会沦落到当龟公老鸨。
没人搭理,沈忆宸只好自己走了进去,相比较雪聆阁偏向于清净优雅的风格,沉香楼更类似于一种江南水乡的委婉柔情。
特别是各种书画轻纱的帷幔,让沈忆宸一度怀疑,自己是不是走进了秦淮河上的画舫。
大厅内一片欢声笑语、莺莺燕燕,可能是发现沈忆宸一人在好奇打量着,这时候一名年轻婢女来到沈忆宸身边,朝他询问道:“这位公子可有预订桌位厢房?”
听到招呼沈忆宸看向这名婢女,身上穿着丫鬟服饰还端着茶水酒壶,不过相貌却在中上水准。从这一点也能看出来,沉香楼的“硬实力”不低,就连婢女都精挑细选过。
“算有吧。”
“不知公子预订的是哪间,小女子可领你过去。”
“马阁老的厢房。”
听到沈忆宸说出“马阁老”三字,这名婢女脸上表情十分精彩。
她原本以为这仅是个初次来到青楼,不太熟悉规矩跟流程的穷书生,没想到居然还是个狂生!
“马阁老”三字能这般光明正大说出来吗?更别论以阁老之尊,会面见这个年轻穷书生?
毕竟在明朝正统期间,虽然文人大臣们流连粉艳之地,已经不是什么稀奇事情。但是与明末秦淮八艳时期相比,远远没到可以肆无忌惮寻花问柳的地步,更别说被世人称之为风流雅事了。
京师达到绯袍这个级别的官员来到青楼,一般都是有专门的老鸨对接,然后低调进入厢房中,全程不会公开露面。就算有些比较张扬的,也不可能像沈忆宸这般直接把官衔都给说出来。
狂生可能都高看了,沈忆宸此举简直跟二傻子没什么区别……
看着眼前婢女脸上神情数变,这下轮到沈忆宸内心满是不解,难道自己说错什么了吗?
说实话,沈忆宸名义上虽然身居高位,但他参与的官场交际还真不多,更别说与京师阁部级别官员交往。
原因就在于出镇山东之前,他的身份阵营比较特殊。
文官集团眼中他是阉党,阉党眼中他是勋戚,勋戚眼中他是文官。
三方势力都搭上一点关系,可都算不上什么自己人。
就连青楼这种烟花之地,他认真论起也没来过几次,自然很多规矩不懂。
就在气氛逐渐有些尴尬的时候,一名中年锦衣文人出现在楼梯口,朝着沈忆宸喊道:“沈公子,恭候多时了,还请上楼。”
这名婢女不认识沈忆宸,可出现的中年锦衣文人,她可知道的非常清楚。
这就是马阁老身边的人,以往来到沉香楼就连身份最高的老妈子,都得毕恭毕敬鞍前马后,不敢有丝毫的怠慢。
可他却对眼前这名年轻人说出“恭候多时”?
沈忆宸并不认识这名中年锦衣文人,不过他大概猜测对方应该是幕僚师爷之类的身份。俗话说宰相门前七品官,以如今马愉内阁首辅的身份,幕僚勉强能达到三四品大员的地位,并且还有后续发展空间。
上限如何,视马愉的权势为准。
“好,还请先生带路。”
沈忆宸拱手回应了一声,在婢女无比震惊的眼神中,走上了通往二楼的楼梯。
相比较一楼大厅的喧嚣跟嘈杂,二楼明显要寂静许多,并且楼梯首尾两端以及厢房门口,都站着壮硕的劲装护卫,一般人没有邀请许可,压根就走不上来。
跟在这名中年文士身后,沈忆宸走向了最深处的包厢。打开房门一看,里面坐着六七个人,上方为首者就是马愉。
看到沈忆宸出现在门口,屋内众人停止了谈话均站起身来,为首马愉更是面带微笑道:“向北,许久未见,如今已然有国士之风。”
“学生拜见恩师。”
不管关系如何,礼数这方面沈忆宸从来都是做到位,他向着马愉行礼作揖,并且口称恩师。
“毋需多礼,向北先进来坐下。”
可能是听到了这声恩师,也可能是别的什么原因,反正马愉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招呼着沈忆宸坐在他左手下方。
进入屋内后,沈忆宸这才看清楚陪客几人的相貌,果然能参加这种级别的酒会,都不是一般人。
在座的有吏部右侍郎赵新,户部左侍郎赵伦,工部右侍郎周忱。以及称得上是沈忆宸“老熟人”的贺平彦、杨鸿泽、杨寿等人。
抛开贺平彦等年轻后辈不谈,赵新这几位六部侍郎,他们其实有着一个共同点,那都是当年被“三杨”给提拔的文官力量。
并且不仅仅是他们几人,包括于谦这个兵部侍郎、以及刑部侍郎曹弘在内的六人,俱是宣德五年左右被扶植上位。
加之内阁的马愉、陈循、曹鼐等人,可以说“三杨”把未来几十年官场的后续人员都安排到位,真是不得不佩服这几人的谋略跟布局,也无愧于明朝最强的内阁班子称号。
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三杨”没算到王振这个异数真的能做到宦官当权,提拔的这些文官力量被各个击破,终成一代权阉。
沈忆宸入座之后,马愉按照惯例向他介绍了几位陪客,于是乎各种客套寒暄了几句。
认识的几位同年“老熟人”中,贺平彦一如既往的沉稳圆滑,客套的滴水不漏。
杨士奇之孙杨寿,继承了他爹杨稷骄纵横暴的性格,对沈忆宸一副爱搭不理的模样,丝毫没有意识到双方如今的身份地位差距。
当年以杨士奇为首的“三杨”内阁,能被王振各个击破瞬间打垮,导致很多后备制衡手段没用上,根本原因就在于儿子坑爹!
杨稷仗势作恶横行乡里,被人告发牵连上几十桩命案,从而引发了御史相继弹劾,背后就有王振操控的影子。
为了避嫌,杨士奇选择以老疾告辞,从而导致了文官集团的擎天柱崩塌。杨溥性格向来谨小慎微,远没有杨士奇的强硬果决,面对王振的步步紧逼孤掌难鸣,只能不断绥靖。
不出现杨稷这档子事情意外,杨士奇还能在朝堂上多活几年,进而能让后备力量进入更高决策权,说不定历史走向就会被改写。
谁又能想到,坑爹能坑出这个效果呢?
不过最让沈忆宸意外的,就是以往满满“愤青”架势的杨鸿泽,罕见的没有不假颜色,与自己客套了一番。
看来两年的官场生涯,同样打磨了一些他身上的棱角。
寒暄之后,马愉并没有开门见山,相反就如同家常碰面一样,与沈忆宸聊起了一些往事。
如果没有看见赵新等六部侍郎在场,沈忆宸可能还真就以为,马愉是为自己接风洗尘叙叙旧,或者说日后在官场上强化一下师生关系。
可有这几人在场,很明显事情绝对不会那么简单,既然对方没打算直说,沈忆宸也只好虚以委蛇下去。
这与山东地界官场不同,京师卧虎藏龙之地高官遍地走,一个小小的佥都御史,没有办法用简单粗暴的方式解决问题,只能回到那种勾心斗角的环境中。
说了一段往事,又聊了一下山东治水的政事,马愉仿佛想起来什么一样,拍了下脑门说道:“看为师这记性,向北千里迢迢返回京师,肯定还没有见识过京师新任花魁吧。”
说罢,马愉拍了拍手掌,屋外的护卫们顺势开门。
“叫上几位大家过来作陪。”
“是,老爷。”
屋外那名锦衣文人领命后,没过多久一抹幽香传来,几名妖娆多姿的绝色美女,出现在众人眼前。
沈忆宸对于青楼女子没兴趣,哪怕对方倾国倾城在他眼中,仅仅是欣赏下美感罢了。
于是他不经意的抬头看了一眼,可就是这一眼,让沈忆宸举着酒杯呆呆愣住了。
为首的花魁梦云烟不是别人,正是翰林学士刘球之女——刘婉儿!
说实话,沈忆宸真是万万没有想到,能在这种地方见到刘婉儿,并且她还化名为梦云烟,成为了京师花魁。
自己离京之前,礼部尚书胡濙不是把他安排到了京师教坊司奏乐,为何还会出现在青楼之中?
按理说以胡濙托孤五大臣的身份地位,平反做不到,让刘婉儿安稳度过一生,还是没多大问题的,其中出现了什么差池?
可让沈忆宸更没想到的是,今日在沉香楼不仅仅见到了刘婉儿,还见到了一位应天府“故人”,那就是秦淮河畔号称“曲绝”的董玉静。
从董玉静脸上突然绽放出的欣喜笑容,很明显她也认出来了沈忆宸。
“云烟姑娘,今日还请好好招待这位沈公子。”
马愉吩咐了一句,并且还示意她坐到沈忆宸的身旁。
“妾身定会好好服侍沈公子。”
刘婉儿轻点额眉,然后朝着沈忆宸走了过来,表情并无多大异样。
“向北,云烟姑娘乃京师选秀的花魁,除了相貌国色天香外,诗词歌赋更是样样精通,不输一般秀才举人,可谓女中状元公。”
马愉向着沈忆宸介绍起来刘婉儿,言语中带着一抹称赞。
要知道正统十一年京师花魁评选,梦云烟能战胜秦流霜等老牌花魁,姿色并不是决定性因素,靠的是文采!
诗词歌赋极佳,琴棋书画什么的更是信手捏来,如若不是女儿身,参加科举什么的还真有可能中式。并且身份神秘,寻常王公贵族想见一面都不可得,今日能把她请来陪侍,算是给足了沈忆宸面子与排场。
沈忆宸并没有听马愉的介绍,目光始终呆呆放在刘婉儿身上,他还是想不明白问题到底出现在哪里,为何她依旧堕入风尘?
可是沈忆宸这番模样,放在在场宾客眼中,就成为了一副“急色”的猪哥样,简直是看直了眼。
几位官场老油条倒还神情自然,仅在心中有着些许鄙夷,毕竟还是年轻了点血气方刚,见到绝色有些沉不住气。
而杨鸿泽跟杨寿两人,就差没有把轻视写在脸上。特别是杨鸿泽更是感到万分不服,为何像沈忆宸这种人却能身穿绯袍坐在高位,自己不好女色嫉恶如仇,却只能在此作陪。
一年多过去,一切好像没有丝毫的改变!
刘婉儿坐在了沈忆宸身边,“曲绝”董玉静,自然而然的坐在了首席的马愉身旁。
“对了向北,我再与你介绍下这位董大家,可是从秦淮河畔来到京师,号称唱曲一绝!”
“沈公子,久违了。”
马愉话音刚落下,董玉静就向沈忆宸欠身行了一礼,眼神中满是柔情。
久违了?
听到这种招呼用词,让在场其他人有些意外,莫非董大家跟沈忆宸认识?
“董大家,好久不见。”
沈忆宸笑着点了点头,同为应天府人,怎么也沾了点他乡遇故知的边。
“向北,你们?”
吏部右侍郎赵新首先问出了心中疑惑,沈忆宸出镇山东治水,如何认识董大家的?
“少冢宰有所不知,当年应天府冬至诗会,在下与董大家有过一面之缘。”
“状元公,我们可不止一面之缘,你的那首《金明池》,可是从妾身这里唱响的。”
董玉静能来到京师,与首唱沈忆宸的《金明池》不无关系。
正是靠着这首词曲,以及沈忆宸后续三元及第,让董玉静名声大噪,来到了京师竞选花魁。
毕竟风月女子再如何被世人追捧,她们最终目的是找一个好归宿,论大明哪里达官贵人最多,何处比得过京师?
“原来还有这般渊源,那真是巧了。”
马愉附和了一句,他都没有料想到沈忆宸还能与董玉静相识,并且传遍青楼画舫的《金明池》,最初是这般流传开来的。
“巧合可不仅仅是这一处,《金明池》某种意义上来说,还是状元公给云烟妹妹写的。”
如果说沈忆宸与董玉静认识,让在场众人感到有些意外,那么这句话出来,所有人脸色都有些迥异了。
还真是无巧不成书,京师花魁原来是沈忆宸的老相好。真没看出来这小子京师为官老老实实洁身自好,应天府却是这般风流不羁。
坐在一旁的贺平彦听到后,一张脸却是阴沉的快要滴出水来。要知道他对于刘婉儿可是万分仰慕,才情相貌无一不是触及到心坎。
为何偏偏这等奇女子,与沈忆宸是老相好?
当初雪聆阁花魁秦流霜,就对沈忆宸暗送秋波,贺平彦那时还能忍。
今日刘婉儿与沈忆宸的“旧情”,这他是真的感到不能忍,沈忆宸就是天之骄子吗,什么好事都能被他给碰上,真是命运不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