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德殿。
常用来举行小范围廷议之所在。
刘宏将这次问政放在了崇德殿,显得庄重而正式。
被召见的大臣有九人,分别是司空陈耽、卫尉刘宽、太常陈球、少府杨赐、光禄大夫桥玄、太中大夫蔡邕、谏议大夫马日磾、尚书卢植、侍御史刘陶。
这九人的家世出身及官爵各有高低,却都是有着清名的士大夫,是朝中清流派的中坚。
不像某些自诩清流名士却韬光养晦甚至蝇营狗苟的官僚士大夫,这九人是关心朝政、忧心汉室的典范,从这次积极密奏建言就可见一斑。
最关键的是,这九人虽然都是士人,但也有着各自不同的阵营标签。
如杨赐,出自弘农杨氏,其祖父及父亲均官至太尉,他本人也曾为三公,更是帝师。
杨赐算是士族官僚世家的典型,就家世而言,如今整个大汉朝,也就四世三公的汝南袁氏一门略胜于他。
马日磾,关西士族领袖马融的族孙,马融虽然已经过世了,但马氏一族的声望及人脉丝毫不比弘农杨氏逊色。
诸多名士大儒都是马融学生,如卢植、郑玄等,更别说汝南袁氏的袁隗还是马融的女婿。
刘宽、刘陶为汉室宗亲,其余几人也都是通过察举,由基层爬到高位的海内名士。
可以说,这九人几乎囊括了当今朝廷最正统的士人类型。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他们将会是刘宏重用的第一批人。
重用这几人,在朝堂上不会有任何阻力,如果用得好,对刘宏来说,也是不小的助力。
当然,由于他们的资历深,声望高,在某些事情上也可能会成为刘宏的阻碍,但对目前的刘宏而言,已经是最好的选择了。
由此刘宏觉得这次会晤的意义很重大,他将之当成了建立帝党的开始。
君臣相互见礼完毕,刘宏开门见山。
“朕找诸卿来此,主要有两件事。
一是针对最近甚嚣尘上的灾异传言请教对策;
二是诸卿在奏疏中提了不少治政良策,朕感触颇深,想与诸卿当面议议实施的可行性。”
这九人此前并不知道刘宏召见他们的用意,现在听刘宏这么一说,顿觉意外的同时又深感欣慰。
刘宏最近一段日子的表现都被他们看在眼里,让他们产生了很大的期待。
他们之所以甘冒风险上密奏,除了不违背公心之外,也是对刘宏的一种试探和验证。
如今看来,他们所看到和猜测的并不是假象,天子真的有了良好的转变。
如今虽然朝局艰难,但他们相信,只要天子有励精图治、奋发有为之心,也未尝不可复兴汉室。
这样想着,这些大臣都目光灼灼地看向刘宏。
刘宏指着放在御案上的奏疏,道:
“这些都是朕从众臣的皂囊密奏中挑选出来的,诸位所呈也尽皆在内。
朕意让卿等都先看看,然后再总结讨论,诸卿以为如何?”
“这——”
众人相互看看,都有点迟疑不定。
毕竟谁也不知道其他人的密奏之中是否有他们不该看的敏感内容。
“诸卿有何疑虑?”刘宏当然明白他们的想法,却依然问道。
“我等查看他人密奏是否不合适?”杨赐问,其余人也都点头附和。
“没什么不合适的。”刘宏道:
“在座诸卿都是朕所信任的肱骨忠臣,清正之士,皂囊密奏防小人,不防君子,只要诸卿秉持一颗公正之心,就没什么可忌讳的。
诸卿勿需迟疑,只管细看就是。
朕也是为了让诸卿集思广益,相互参考,方便之后的讨论。
好了,每人先拿一份,看完之后再轮换,不得有遗漏。”
众臣不好再推辞,只得按照刘宏说的做。
良久之后,所有人陆续都放下了手中的最后一份密奏,个个沉默不语,面色各异。
“既然都看完了,那就说说吧,先议议灾异之事。”刘宏道。
下面的九人相互看了看,却都默契地保持着沉默。
刘宏眉头微皱,知道他们心中还有所顾忌,只好点名道:
“蔡大夫,卢尚书,你二人的奏疏最长,一个言七事,一个献八策,都颇有见地,深得朕心。这时候怎么却不说话了?”
蔡邕无奈,只好答道:“臣之所想已经全部写在奏疏之中了,此时并无他想。”
卢植也答道:“微臣亦然。”
“唉!”刘宏摇头叹息。
“朕煞费心机,从满朝文武中遴选卿等九人来此,原以为卿等能为朕分忧,却个个三缄其口。
朕不知卿等在顾忌什么,这殿中只有卿等九人与朕在,难道仍担心因此泄密而得罪人么?”
刘宏这话透着深深的失望与无奈,激得九位大臣都跪伏告罪。
一向率直的侍御史刘陶更是涕零道:
“陛下!臣等无能,以致令陛下愁苦难堪。
既然陛下屈尊下问,微臣不得不冒死进言,若欲消除灾异,重振朝纲,必先诛灭宦党,此亦是诸臣奏疏所共议。”
刘宏面色淡然,“诸卿也是这个意思么?”
“臣附议,请陛下明察!”其余八人齐声答道。
刘宏虽然早有预料,却还是低估了朝臣们对宦党的同仇敌忾之心。
好在他心中已有计划,今天倒是可以适当透漏一点惩治宦党的心思,安抚一下这帮大臣。
但他不会直接说出来,免得骄纵了这些大臣,让他们养成逼宫的习性就不好了。
于是刘宏道:“在奏疏之中,汝等个个提到宦党,朕眼睛不瞎,当然看到了。
原本召诸卿密见,是为了消除诸卿心中顾虑,可以与朕坦诚相对。
可朕赤诚一片,听到的却仍是老生常谈。
朕知道诸卿之心,也知道诸卿所言不失为谋国之举,朕却仍免不了失望。”
大臣们完全没明白刘宏此话的意思,个个疑惑地看向刘宏。
刘宏接着道:“朕每每让群臣商讨灾异之事,就个个将之与宦党,与后宫,与朝政牵连在一起,灾异果真与此有关么?
以往每逢异常天象,朝廷动辄就罢三公,赦天下;去年天下大旱时,众臣更是逼迫朕在病榻之上发罪己诏。
可灾异消除了么?
不仅依然频频出现,甚至有愈演愈烈之势。
此为何故?
难道就因宦党乱政么?
你等谁能保证诛灭了宦党,就能消除灾异?
若诛灭了宦党之后,灾异依然存在又当如何?
那时是否要继续追究朕的过失,是否要说朕这个天子无道,昏庸无能,该退位让贤了?”
“陛下!臣等惶恐!”众臣又跪。
“论语有言,子不语乱力怪神。
可如今朝野上下每言事,必先谈天论神。
朕想问诸卿,是孔圣人错了么?”
“这——”有几个大臣踌躇间,准备开口解释。
刘宏却没给他们说话的机会。
“诸卿几乎个个是名士大儒,卫尉与少府更是朕的授业恩师,对于经义的理解不是朕可以比拟的,朕相信卿等必然能对此给予一个合理的解释。
就如同这天下研习经典的家学不知凡几,观点不一,却个个能自圆其说一般,这就是儒生们的本事啊!
自先汉孝武皇帝独尊儒学以来,儒学不断变更迁移,早已失去了原本的面目。
时至今日,更是混乱不堪,纷争不断,儒学竟成了各经学世家谋取私利的工具,他们各据经典,各言其说,愚弄着朕这个天子及天下无知的百姓,这才是如今天下变乱的根源!
天人感应之说也是如此。
其实所谓的天人感应是怎么回事,卿等个个心知肚明而不说,依然将之与政局牵连在一起,擅加揣测,牵强附会,亦不过是将之当作达成个人目的的一种手段罢了。
朕将卿等视作心腹重臣、左膀右臂,卿等却将朕当傻子般糊弄,朕难道不应失望么?”
刘宏这话说得着实有点重,甚至有直指儒学的意思。
九位臣子都算得上是名儒,心中全不由泛起丝丝寒意。
蔡邕更是涨红了脸,忍不住辩解道:“陛下,臣等实无此意啊!”
刘宏不置可否。
“不论卿等何意,朕都不愿深究。
朕与诸卿推心置腹,是希望从今之后,你我能君臣一心,为了我大汉社稷,为了天下黎庶,而奋发有为。
如今天下乱象环生,皇权倾颓,朕尚年轻,自知才疏德薄,这社稷江山所倚重的只有在座诸卿啊!”
“陛下——”众臣三跪,一个个老泪纵横。
“陛下,臣等无能,愧对陛下,愧对汉室先辈啊!”
“陛下乃圣明之君,臣等却一直未能体察陛下之雄心,有负陛下之厚望,实在不配位列于朝堂之上!”
……
“诸卿请起,朕深知诸卿之忠心与才能。
或许真是由于朕过去年幼无知,做了不少错事,才有了今日之乱象。
不过朕在此向诸卿保证,朕会学着去做一个好皇帝,励精图治,以复兴我大汉辉煌为己任。
还望列位爱卿莫要弃朕啊!”
“陛下圣明!臣等必定竭尽全力辅佐陛下,万死不辞!”
众臣四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