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数月前天子驾临长秋宫又匆匆离去之后，皇后宋氏的生活就又恢复到了原样。

她除了每旬去给皇太后请安一次之外，其余时间全都待在长秋宫，独属于她的那个小院之中。

不仅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不与宫人来往，不闻不问外界消息，甚至连其父兄都不见。

宋氏的生活过得简直比在道观里清修的道姑还要单调清苦，她唯一的乐趣大概就是侍弄院中的花木。

当董太后的贴身侍女前来传太后懿旨时，宋氏正看着一株木棉发呆。

这株木棉是她兄长濦强侯宋奇送进宫给她的，据说是兄长特意从极南海滨之地弄来的。

兄长当时告诉她这种木棉能开出火红色的花，在先汉之时曾被人进贡入宫，深受汉武帝喜爱。

宋氏也不知道这是不是兄长为了哄她开心而说的谎话。

因为她已经养了这株木棉好几年了，虽长势良好，却从未见其开过花。

据说木棉花期最晚为每年五月，现在眼见五月将过，木棉依然未有动静，看来今年又不会开花了。

宋氏常想着，若这木棉真开了花，那花会不会真像火一样耀眼炽热？如果真那样，她一定要摘一朵戴在头上。

“婢子见过皇后。太后有旨，着皇后入永乐宫谒见。”一个略点清冷的声音打断了宋皇后的思绪。

宋皇后略略转头，见传旨人正是太后贴身侍女，她答道：“宋氏女谨遵太后懿旨，待我换过宫服，即刻前往。”

那侍女怜悯地看了宋皇后一眼，“婢子先回永乐宫了，皇后自便。”

说完就转身而去。

宋氏也未在意，她起身进屋，招呼自己的侍女小蝶为她穿戴礼服。

“娘娘，太后从未主动召见过娘娘，今次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小蝶一边为宋氏穿衣，一边担忧地问。

“去了便知。”宋氏面色不改。

或许知道皇后性子，小蝶不再多言。

穿戴完毕，宋皇后带着小蝶，向永乐宫而去。

后汉皇宫分为南北二宫，中间以直御道相连。

长秋宫在南宫之中，而永乐宫在北宫。

由此从长秋宫前往永乐宫尚有些距离。

一路上，宫中不少人都以各色眼光看向宋皇后，不仅很少有人行礼，还不乏指指点点议论的。

宋皇后也不在意，或者说她早已见惯了这些。

她现在除了有个皇后的名头之外，处境甚至连普通宫女都不如，宫中最是趋炎附势，有此现象再正常不过。

永乐宫门口，有几个宦官站在那里，为首者正是封谞。

见到宋皇后走近，封谞上前施礼道：“封谞在此给皇后问安了。”

“我奉太后懿旨觐见，烦公通报一声。”宋皇后将封谞当成在此迎候传话的了。

封谞不以为意，呵呵一笑，“皇太后在正殿，皇后自往便是。近段时日陛下不在宫中，太后事务繁忙，皇后可得快着点。”

宋皇后瞥了封谞一眼，然后点头进了宫门。

她心中却很纳闷，这封谞为何要提点于她？陛下怎会不在宫中？去了哪里？

再想起先前侍女小蝶的话，饶是宋皇后一向心静如水，此时也不由有了些许凝重。

很快，宋皇后带着小蝶进了永乐宫正殿。

她一眼就看到董太后在主位高坐，旁边有几名宫女及小黄门侍立。

“臣媳见过母后，恭请母后安乐！”宋皇后恭敬礼道。

“免了，老身可安乐不起来。”董太后淡淡道。

大概是因为年龄原因，董太后很少用老身自称，毕竟她还不到四十岁，但只要用这个称呼，那一定是其不高兴或者需要摆身份的时候。

宋皇后心中咯噔一下，“不知母后因何事烦忧？”

“我因何烦忧，难道汝心中不知么？”董太后反问。

宋皇后心中茫然，只得答道：“臣媳愚昧，实在不知母后何意，还请母后明言教诲。”

“宋氏，我且问你，你在宫中大兴巫蛊之术，咒诅天子，是何居心？”董太后终究忍不住喝问道。

“啊？”宋皇后大惊，完全没想到太后会这样指责她，而且还牵连到了什么巫蛊之事。

对于巫蛊这个词，她再敏感不过，因为她的两位祖姑母，孝章皇帝的两位宋贵人即是因牵连于巫蛊而死的。

昔日她入宫之时，父亲一再叮嘱，在宫中千万要多加提防，以此为鉴，不可重蹈覆辙。

谁知她安分守己，什么都没做，还能被牵连到这种事上来。

宋皇后强迫自己稳了稳心神，解释道：“臣媳在宫中一向安分守己，从不敢有越矩之举，更不曾听闻巫蛊之事，何以蒙受此等冤屈？”

“我知你不肯轻易认罪，已将廷尉府调查之证据全都取来，不妨与你一一对质。”

董太后说着，令小黄门将所有证据资料全拿到宋皇后身前。

小黄门先拿起一张帛书，递给宋皇后。

宋皇后接过打开，见上面写满了字，她先看了首尾，竟发现这是一份遗书，署名为王旻。

王旻她有印象，永安太仆，之前曾听侍女说过，王旻好像因永安宫失火而被下狱。

没想到其竟然已经自杀死了，还留下这么一份遗书。

宋皇后并不怀疑这遗书是假的，从太后手中拿出来的东西肯定是经过验证的，即使假的也成真的了。

她只是疑惑这遗书与她有何关系。

想到这里，她开始细看内容。

看完之后，却再也无法淡定了，这王旻竟然说替她在宫中大兴巫蛊之术，因担心被灭口才留下这份遗书。

这里面所讲环环相扣，证据非常好查，如果不是涉及到她本人，她都会相信其中所言。

“母后——”宋皇后仰头看向董太后，语气带着明显的颤抖。

“怎么？这王旻没冤枉你吧？”董太后嘲弄道。

宋皇后跪了下来，哀求道：“请母后明察，这——这纯属诬陷嫁祸，臣媳从未做过这些事，以前与那王旻都不认识。”

董太后面不改色，“先别求饶，汝将那廷尉府调查卷宗看完再狡辩不迟。”

小黄门又递过来一张帛书。

宋皇后颤抖着手接过。

这是一份由廷尉郭禧亲自书写的巫蛊事件调查报告，按照时间顺序，将调查的所有细节及相关证物全都写得清清楚楚。

结尾虽然没有给出分析及结论，但任何看过这报告的人都能看出其中的所有证据链都是指向宋皇后的。

宋皇后本人当然也看得出这一点。

她还未看完所有报告，就已经心生绝望了。

让她更绝望的是那些宫人对她的评价证词，她从不知道自己竟然在宫中那么不受人待见。

“宋氏，汝还有何话可说？”董太后适时问道。

宋皇后几乎瘫坐在地，怔怔出神，根本没听到太后问话。

小黄门喊了她几声，她才反应过来，伏地答道：“臣媳无话可说。”

说完，两行清泪夺眶而出。

“如此最好，免得我与你多费唇舌。有如此多证据在，料你也抵赖不掉。”董太后面露了然之色，似是早料到这般结果。

“我不知当初汝是如何在天子那里逃过罪责的，或许天子会顾念旧情，但老身我却不会。

正所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汝做下如此恶事，我必须得代天子看管好你。”

“来人！”

“传我懿旨，将宋氏幽禁于永安宫，收其皇后玺绶，待天子回宫后再行处置。”

“宋氏涉巫蛊邪术，必有教唆及同谋者，将长秋宫宋氏属下所有宫女、内侍全押入暴室，着黄门令王甫审查甄别。待天子回宫后，一并论罪。”

董太后懿旨发出，当即有宦官上前，拉起宋氏及其侍女小蝶向外押去。

“娘娘，娘娘！”

小蝶急呼宋氏，她一直站在殿门口，并未看过那些证物证词，听皇太后与宋氏对话也是云里雾里，根本不知道为何皇太后突然就说皇后有罪，还涉及巫蛊邪术。

“闭嘴！”

押着小蝶的两个宦官呵斥一声，不知从哪里掏出一团破布塞入小蝶的口中，让她再也说不出话，只能呜呜地叫着，无助地一直扭头盯着宋氏。

而宋氏此时眼中灰暗无神，如同行尸走肉一般，任由两个宦官推着向前走，似乎去往哪里，会面临什么，丝毫与她无关。

小蝶的呼喊她也没有在意，她现在自身难保，更救不了小蝶，各人命运如何只能听天由命。

另一边，董太后懿旨刚下不久，王甫就得到了消息。

他嘴角的肌肉咧了咧，露出一道无声的狞笑，很快又恢复正常。

董太后令他审查长秋宫的宫女及内侍，正合王甫的心意。

他在接到懿旨的第一个瞬间，就已经想好了要如何做。

他很快点了一队中黄门冗从，气势汹汹地直奔长秋宫。

刚至长秋宫门房，却见大长秋曹节倚门而坐。

王甫心底纳闷，不知曹节此时在此是巧合还是专程等他。

对曹节，王甫还是很忌惮的，他不敢怠慢，礼道：“甫见过曹公，敢问曹公在此可有指教？”

“黄门令来长秋宫作甚？”曹节慢悠悠地问，语气很是平和。

王甫可不信曹节不知他的来意，不过他依然答道：“甫奉皇太后懿旨，拿几个下人去问话。”

“可是那几人？”曹节向里一指。

王甫惊疑，顺着曹节所指一看，见那里老老实实地站着五个人，三名宫女，两名小黄门。

“这——”王甫看向曹节，不知其意。

“此五人加上皇后贴身侍女小蝶，都是服侍皇后之人，其余人等，与皇后无甚瓜葛。”曹节淡淡道，“料想有此六人，应能向皇太后交差了。”

王甫心中顿觉憋了一口闷气，却不得不应道：“曹公所言有理，此五人我就带走了，多谢曹公代劳。”

王甫一挥手，身后出来几名冗从，走到那五人面前，尚未有所行动，那五人就主动向王甫走了过来。

很显然他们早已得到交待。

王甫嘴角扯了扯，更觉得意兴阑珊。

“走吧。”王甫向曹节一抱拳，转身就走。

曹节忽然道：“黄门令既然如愿以偿，就听某一言，还是莫要牵连过多无辜之人为好，就当为我等留条退路吧。”

王甫脚步顿了一顿，却没有回头，也没有回答，径自走了。

离长秋宫远了，这才暗骂了一声“老匹夫”，其声低不可闻。

暴室，属掖庭令，主织作染练，凡宫人有病或有罪者，常幽禁于此，其名几乎与昭狱等同。

此时的掖庭令是一个名叫高望的宦官，也属于宦党一员。

在宋皇后侍女小蝶被送到暴室之后，高望就将之捆绑，拘在一旁，然后召集了暴室几乎所有的宦官宫女，和他一起等着黄门令王甫的到来。

这种做派还真合了王甫的意。

王甫此时得偿所愿、志得意满，正是需要人见证之时，也正是顺势立威的好时候。

王甫赞许地看着高望，高喝道：“将那贱婢带过来。”

高望亲自动手，将小蝶拖到了王甫跟前。

王甫微眯着眼，拿捏了一番腔调。

“听说尔打小就跟在那罪妇宋氏身边，也算是宋氏的娘家人儿，料想对宋氏所作所为都知之甚详吧？

不如就爽利点，说说那宋氏在宫中都做过哪些不为人知的恶事吧。”

高望适时将小蝶口中的布团扯了出来。

“呸！”小蝶吐了口唾沫，大声反驳道：“皇后娘娘心地善良，在宫中一向安守本分，与人为善，从未与尔等为难，尔等竟敢污蔑皇后，是何居心？”

“啪！”

高望狠狠地上前抽了小蝶一个耳光，喝骂道：“贱婢，王公问话，你就老实点回答，免得受皮肉之苦。”

王甫跟着道：“啧啧，没曾想你这贱婢还挺牙尖嘴利，只是这细皮嫩肉的，可不经打。”

小蝶犟道：“尔等有种就打死我，看我会不会说半句皇后的不是。”

“嘿嘿，那某就成全你！”王甫阴笑一声，然后喝道，“棍棒伺候！”

当即就有两个中黄门冗从手持大棍，冲了过来，照着小蝶身上就抽。

“王甫，你个绝子绝孙的阉货，竟敢以下犯上，构陷皇后，陛下会杀了你的！”小蝶丝毫不顾棍棒加身，厉声骂道。

“哼！某遵太后懿旨行事，陛下会理解的。倒是你这贱婢，还有点骨气，我倒要看看你能受住几棒。”王甫表情淡然。

“王甫，你这狗杂种，构陷皇后，不得好死！”小蝶依然不断高声大骂。

王甫终于显出了怒容，呵斥道：“怎么，都没吃饭吗？给某用点力，否则统统去死！”

两个中黄门冗从不得不加大力气，也不管打到哪里，只管狠狠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