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尸山杀之不尽,魔气除之不竭,你要杀到何时,方能大彻大悟?”
心魔的声音缥缈。
天际黝黑,一望无际的长夜之下,是红光弥漫、腥气冲天的古战场。
辛辞浑身浴血,胸腔不断起伏,他大口喘着粗气,身上的白衣已然再看不出颜色,破破烂烂挂在身上,连同手中的长剑也被尸兽的酸液腐蚀得锈迹斑斑。
他咬着牙,从衣摆撕下一角勉强还成样子的布料,裹在隐隐可见白骨的手上。
“大彻大悟?”他伸出一截舌尖,在嘴角的伤口舔舐,满面阴鸷,“何时扯碎太衍流云、苛责万物,我便停止杀戮。何时山河崩落、天道倾颓,我便大彻大悟。”
心魔发出怪笑,“在妖域与昔归一战,想必耗尽了你的血脉之力。啧啧,败者自当归于尘泥,否则你也不会出现在这里。”
它在空中飘了一圈,落在辛辞面前,幻化成与他毫无二致的模样,眉梢眼角甚至还带着意味不明的笑。
它又道:“你选择自断前路,就此孑然一身,可曾有过后悔?”
辛辞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随手扔掉手中已经不能再战的剑,“问道已经过了?这是问心?”
他紧了紧手中充作绷带的布料,邪笑一声,骤然欺身而上。
地面尘土飞扬,辛辞猛地掐上变成自己模样的心魔脖颈,手臂青筋暴起,血管分明。
他干脆利落地用力一折,心魔变作的“辛辞”脖颈被巨力捏断,随后软软倒地,顷刻间散为尘土,飘飞不见。
辛辞口中呕出血沫来。
在前面的战场中,他已经屠杀了太多凶灵尸兽,身躯里的力量终于到达极致,整个人摇摇欲坠。
眼看着腿间失力,他失去平衡倒了下去,却又执拗地支撑起身体,再次爬起来,单膝跪在地上,双手紧握成拳,撑在血与泥混合的地上。
“旧王已逝,新王万代——这便是我的心。”
旷古的风声响起,心魔被碾碎成泥的尘土扬起,在半空里缓缓凝聚,再次变成辛辞的模样。
不同的是,心魔华冠丽服,面容隽秀,正好整以暇地看着辛辞,以及他已成强弩之末、伤痕累累的身体。
“好。大道三千,小子,尔来生涯,狂妄只要足够,这漫漫一生也终有一日能得证因果。”
“你通过了。”
始终咬牙强忍的辛辞听到这一句话时,忍不住喉间吞吐,想要回应。
最终却一句话没说出来,向一旁倒下去,不省人事。
……
岐郇山,剑宗。
到了秘境择选结束这一日。
商定涯站在大殿之上,一根根梳理着心爱的胡须。
放眼望去,整个太衍的强者有半数云集此地,在大殿外的广场各据一方位置,等待择选最后的结果。
若是岑妙妙在此,便会发现之前替她调理身子的林寒露也在此地,正抱着药箱蹲在医帐中,施展太一针术救治在秘境中受伤的人。
早前已经有不少不合格的人被陆陆续续从秘境中被踢出来,其中多是来碰运气的普通人,也有各大宗门里的备选弟子,或多或少触犯了秘境条例,如今已经纷纷垂头丧气地自行离去了。
身侧传来响动,商定涯转眼看去,十分意外地,居然是秦徽衡与覃非琴联袂而来。
秦徽衡姿容凌然,却罕见地跟在覃非琴身后,薄唇紧抿,面色不大自然。
而覃非琴手持羽扇,不像往日花里胡哨的锦衣,反而规规矩矩穿着长老衣袍,只眼尾一段上挑的春色,将正经道袍也衬得妖娆起来。
商定涯眯着眼,只觉得白日笼罩下,从他的角度瞧去,这二人身上的气质分明天差地别,面容却依稀有几分相似。
商定涯虽有些意外,面上却先露三分和善,“没想到,覃师弟今日竟会下山,往日难得见你如此庄重。看样子,勾陈峰这一回是打算正经收徒了?”
覃非琴发出一声嗤笑,手中羽扇展开,艳丽软绒长羽遮住面容,只露出他眼尾长睫,醉声道:“别管我,秦师弟叫我来捡破烂。”
他嗓音迷离,这话又突兀,已然影射了各个宗门身在秘境的弟子们。
果不其然,四方八方很快有不少探寻的目光凝滞在覃非琴身上。
流夜阁那一侧,有人的声音在远处被迎风送来。
“书剑自怜多病客,往日里听闻勾陈峰主不羁浪荡,醉梦逍遥,还以为风言风语俱为不实,不想今日一见,倒似不如传闻。只是没想到,连徽衡君也……”
那人是流夜阁的一位长老,一脸要说不说的模样,有隐秘的笑声在四周响起。
“如今清寂峰高居剑宗榜首,勾陈峰还有人活着?不是式微已久了么?”
“谁知道呢,听说那疯子当年从秦家叛……”
“秦家,那徽衡君与他是?”
“嘘!快闭嘴吧,小心他发疯,听说这厮当初只喝了顿酒,便屠杀一城凡人……”
“啧,失德修士还能腆颜高居一峰之主?”
商定涯耳力极好,这些小宗门中的修士言谈之间毫不顾忌,全被他收于耳中。
是一些关于覃非琴在外界传烂了了的风言风语。
覃非琴眼尾挑起,熟练地朝天翻出一记白眼,转过身去找了个柱子,浑没骨头似的倚了上去。
他将小指伸进耳朵里掏了掏,凉凉道:“流夜阁都哪路货色?跟你不熟,少来套近乎。”
商定涯这才注意到覃非琴身上浓烈的酒气,料想是又在山上喝了不少陈酿才下来。
于是他拈起胡须,转过身,迎向流夜阁的方向,风度翩翩地替师弟回话。
“覃师弟胡惯了,性爱眠花宿酒,众人皆知,三人成虎,自然流言众多,实乃敝门不幸。”
商定涯语调轻松,声音平平散落出去,盖下一片私语。
“不像贵宗人才辈出,尤其是崔道君,如此年轻,又即将从老阁主处袭位,想必事务繁杂,忙不过来,加之北境雪厚,城墙冰封千尺,阻绝外物,所以身在流夜阁的诸位往日里听得少,见得也不多,是再正常不过。”
商定涯三言两语,既点了北地偏寒,流夜阁孤陋寡闻,又把崔玺一同绕了进去,刺他稚嫩没手段。
“以及,方才谁说敝人师弟失德,咱们出来辩辩。”
当世两大宗门公然呛声,其他众人自然作壁上观。可火一旦烧到自己身上,又顿时各自安静如鸡。
还想听听什么秘辛机锋,流夜阁的方向也再没人说过话。
覃非琴倒忍不住笑了,“掌门师兄,要说阴阳怪气,还得是你。”
商定涯回身看向两人,“咳咳……覃师弟,外人面前,高低替师兄想想,多少收敛一点。说起来,”他又转向另一侧,“此前在水镜中观看时,徽衡可有中意的弟子?”
覃非琴闭着眼,半醉半醒地勉强点了个头。
秦徽衡只看了一眼远处已然开始绽放光华的三才秘境灵珠。
“或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