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十三,夏至,宜搬家,宜结婚,宜安床。
艳阳天,近黄昏。
小小的院落中挤满了人,流水席接连不绝,一片觥筹交错的光影里,身着一身大红喜袍的新郎端着酒杯,脸色红润,一杯接着一杯喝着。今天,他是当之无愧的主角。
张生的心中也颇为感慨,一个平凡的秀才,竟然能娶到那样一个如花似玉的美娇娘,简直是他三辈子,不,八辈子修来的福气。
他目光在人群中寻找着,今天是他大喜的日子,他最该感谢一个人,但那个人,却怎么也没有找到,不在人群中……
“姥姥……”
张生端着酒杯,想起过往……
他本来并不是这余杭县人士,而是外地一个小山村来的普通农户。
七岁那年,小山村遭了灾,一只蛇妖不知从何处而来,吞吃了村里众多的童男童女,张生也没能幸免,终于在一天夜里遇到了一条青色的巨蛇身影,那蛇巨大的口器现在还在张生的脑海中回荡,使他脸色苍白。
当时的张生手脚酥软,有口难言,只感觉自己要完了,但身上忽然绽放了一道金光,射入那大蛇的口内。大蛇被打的在地上连连滚动,趁着这个机会,张生一路狂奔到家里。
想到这里,他的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金光是从哪儿来的?
但很快,这个念头就消失了,他继续回想着。
张生自幼父母双亡,只和姥姥相依为命,姥姥是村里的神婆,平常村里人遇到什么诡邪之事,都来这里寻求帮助,姥姥也总能化险为夷,是以在村中地位很高,张生也能和村长的儿子在同一个私塾读书。
张生回家后,上气不接下气的将遭遇的事情一股脑哭着说了出来,张生姥姥的脸色变幻不定,坐在一旁沉思良久。
最终,似乎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她把张生叫到了身旁,对他说道:“张生,你身为极阳命格,乃是九月九日九时所生,这种命格极为容易遭到妖魔觊觎,你要好生保护自己,夜晚不要出去。”
“姥姥……”
张生姥姥的眼神中透着慈爱,把一件东西塞在了张生手里,说道:“明天早上,如果姥姥没有回来,你就去找村长,把姥姥的护身符给他,他会带你离开这里的。”
“姥姥,不要……”
张生意识到了什么,拽住姥姥的袖子。
但她挥开了张生的手,立在门口,说道:“小生,姥姥其实不是神婆,而是执灯人。姥姥这么做不仅仅是为了你,更是为了山村的百姓,不要怪姥姥,不能再死人了……”
她端起神灰罐,朝着外面走去。
夜晚油灯孤悬,漆黑一片,这是一个彻底的暗夜。
张生坐在屋里,抱着双腿,忐忑的等了许久,一夜未眠。当天空中传来一线红色的曙光之时,鸡鸣声响起,院里传来门被推开的声音,还有重重的咳嗽声。
张生顿时跑了出去,见到姥姥拄着拐杖,站在院子里,她仿佛苍老了十岁,腰更加佝偻了,几乎抬不起头来。
张生的眼泪当时就落下来了。
“不哭了不哭了,小生,姥姥没事。”
姥姥咧嘴笑了笑,露出几颗零星的牙齿,伸手给张生塞了一把东西,张生至今还记得,那是几颗花花绿绿的糖果。
张生搀着姥姥回到房间坐下,姥姥把拐杖放在一旁,浑浊的眼中透出沉吟之色:“蛇妖虽然被我杀死了,但这蛇妖还有同伙,我们要快点离开,免得被寻仇。”
张生心中一惊,点了点头。
除妖有功,村里人给张生姥姥举行了盛大的仪式,在敲锣打鼓中,一只身长十几米,身干如同水桶粗的大蛇被切成好几段,放在祭台上。可张生总觉得,那血淋淋的蛇头正在盯着他,黄褐色的眼中透着阴毒的光芒,现在想起来还尤然头皮发麻。
不久后,蛇头就被拿走了,听村里人说,蛇头要被镇压在村庙里,这样可以让蛇魂永远不得超生,再也无法害人。
而姥姥在仪式举行完后,便带着张生离开了小山村,依靠一辈子的积蓄,在余杭县买了一处小院,在这里安了家。一转眼,张生也来到了成人的年纪,找到了喜欢的人,如今更是要洞房花烛。
所以,张生非常感谢姥姥,如果不是她,恐怕早就已经葬身蛇口了。
一件东西有些发热,张生摸了摸自己的胸口,这是他的护身符。
“道士,是道士!”
周围忽然传来一阵惊呼。
张生朝着那人看去,便见到一个玉树临风的道士朝着他走来,微笑道:“恭贺新婚,小道这番有礼了。”
他递过一张辟邪符纸。
“多谢道长。”
新婚之日,张生自然也是笑着受用了,给道士包了一个红包。道士收了红包后,看了他一眼,转身走了出去。
“没想到竟然还有道士给张兄送祝福,好福气,好福气呀!”有人端着酒杯走来,张生笑着与他碰了一杯。
不知怎么回事,自从那道士来了后,张生觉得有些心神不宁。
“新郎新娘入洞房……”
远处传来司仪的声音。
在众人的期待目光下,张生迈动脚步,但眼中却有些迷惘。
“不,不对……”
张生回想着,不知怎么回事,他总觉得自己的记忆有问题,有漏洞。
她姥姥既然是执灯人,为什么不去禀告上级前来除妖?为什么非要自己孤身前去?
杀了妖怪后,为什么逃走到余杭县?执灯人怎么会怕妖魔报复,不是应该让妖魔恐惧吗?
而且,妻子很古怪,他第一次见到妻子,是在野外的小路上,他英雄救美,而妻子在血泊中,周围都是家人的尸体。
他一个文弱书生,哪来的英雄救美的力量?
还有,最近的妻子与他喝酒,竟有海量……
一个未曾出阁的小姐,怎么可能拥有这么大的酒量?仿佛喝不醉一般。
不,不行……
这其中一定有什么问题!
但究竟是什么问题?
张生觉得自己的脑袋里似乎有什么灵光闪过,但怎么想也想抓不到关键,头反而越来越疼了。
是不是酒喝多了?
不……
酒喝多了不会是这种感觉,姥姥是执灯人,她一定知道些什么,我要去找姥姥……
不顾周围人诧异的目光,张生疯狂地跑向了姥姥的屋子。
推开门。
夕阳昏黄的光线下,就见到一道苍老的身影伏在案桌前,缝制着衣服,依稀可见是绣着鸳鸯戏水的锦衣。
也许是因为光线不够的缘故,桌台上还点着一根白色蜡烛,老人正眯着眼织着锦绣。
“姥姥……”张生踉踉跄跄的走过去,脑海忽然传来一阵阵异样的感觉,仿佛有什么东西被打开了,感觉很奇异。
姥姥抬眼道:“你不入洞房,怎么来我这里了?”
张生走过去,说道:“姥姥不在,我怎么放心?姥姥,你不用每天费力的给我们织布做衣了,您辛劳了这么多年,也该享享清福了。”
姥姥抬起头来,笑道:“臭小子,姥姥还用你照顾?吃酒吃够了?”
“吃够了。”张生嘿嘿笑道。
“姥姥,你就听我的,今晚早点休息,这个家,以后我会撑起来的……”
张生这么说着,天色渐渐晚了,最后一丝阳光终于沉寂了下去,桌上的烛火散着悠悠的光芒,照的屋里影影绰绰。
脑海中好像有什么东西打开的更多了,一个个画面在他的脑海中闪现着。
姥姥忽然抬起脸,明暗不定的烛火打在她透着阴影的苍老面容上,衬着她脸上和蔼的笑容:“小生,这些年来,姥姥对你好不好?”
“好。”虽然张生诧异姥姥为什么会问这个问题,但还是点了点头,说出了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我一定要报答姥姥。”
姥姥的笑容更加灿烂,仿佛阴影里绽放的一朵老菊:“那,姥姥编的故事怎么样?”
“故事?”
张生笑着说到一半,兀然睁大了眼睛。
她的舌头伸了出来,舌尖分叉,细小而长,通红如血。
“编了两年呢,终于等到了这一天……”
九月九日九时。
蜡烛被轻轻吹灭,一张苍老的人脸悄然滑落。
胸口的护身符烫的如同火烧一般,砰的一声在张生胸口炸碎。
轰!
脑海里的清光宛如狂风爆裂,席卷四周,脑海记忆翻腾。
我是谁?
张生脑海里骤然想起这个念头。
一个名字如闪电般划过脑海。
我是许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