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士粼粼,如过江之鲫。
艳阳天高照,江心洲畔树荫下的一群劲装皮甲之人正在抱怀来看江中舟船与洲上道路往来不停的甲士,各自面色铁青。这些人,皆是真火教骨干,而面前的甲士如流赫然是所谓黜龙帮对大梁的新援!
按照说法,这第一批抵达的应该还是黜龙帮外藩淮右盟兵马,却不料竟这般精锐。
“林大哥,数完了,应该就是实打实的一万人整!”一名年轻军官沿着江心洲林荫气喘吁吁跑了过来,远远便做汇报,明显是江东吴地口音。
“什么林大哥,叫林护法,要不然林将军,哪来的大哥小弟?有没有一点规矩?”人群中一名年长之人严厉呵斥,却是江西口音。
被呵斥者面露不屑,则不晓得是对这年长者拍马屁的行为感到不爽利,还是单纯江西江东两地隔阂所致。
“无妨,小赵辛苦,且歇一歇。”为首之人此时终于开口,却意外的年纪不大,想来不是修为到位就是有跟脚的。
实际上,此人换做林士扬,赫然是操师御关门弟子,据说还受过那位千金老教主的亲身教导,所以年纪刚到三旬,便已经是成丹高手,算是真火教中年轻一代的领头羊了。
而更妙的是,此人是江东出身,却明显在江西生活日久。
回到眼下,那小赵稍歇,不过片刻,便有另一名年轻的江西军官自江心洲另一侧过来,飞速回报自己观察,也是一万人。
“那就没错了。”有人总结道。“就是一万人。”
“应该是杜破阵的义子军。”扶着腰中弯刀的林士扬给出判断。“这是袖里乾坤从一个登州偷羊贼到淮上立足的手段,也是他被司马正从淮西撵走又能依次在徐州、淮南立足的根基,他收拢淮西子弟,要么是修行者,要么是青壮,俱纳为义子……”
话到一半,林士扬似乎中途想到了什么,直接停住,只看着眼前的义子军甲士发呆。
其余人以为话尽,其中一人赶紧来笑:“为何叫杜破阵袖里乾坤?”
“当然是他背后手段惊人……刚刚林大哥说的那般清楚,从一个偷羊贼到一方诸侯,次次被打败,次次都还能重新立足,而且次次都还能不失了面子,靠的就是这背后勾连的手段!纳义子,联豪杰,交诸侯,还不忘倚仗强横,始终屈服那张行……偏偏江湖上哪有说人家背后如何的,只能用袖里乾坤讽他。”
“原来如此。”
“扯这个作甚!”有人不耐起来,直接看向林士扬。“林将军,如此说来,这黜龙帮此番并没有施展全力?只是一个外藩一万精锐的话,咱们怎么都能拿捏!在这里吹捧他杜破阵,只是自己吓了自己!”
“别忘了,还有一位号称宗师第一的白娘子呢。”被打断那人冷笑提醒。“这位跟司马正从少年开始名扬天下,至今未堕名声,绝不是什么虚妄之辈。”
“若是这般来讲,也该是司马正宗师第一,白娘子勉强第二,非要号称宗师第一,不免有些刻意鼓吹的嫌疑吧?”
“非也非也,司马正没有堕威风是不错,但这几年龟缩东都一隅,未见战绩,反倒是白娘子,出入东夷,刺穿北地,亲手斩杀宗师,参与黜龙,现在是说她是宗师第一,其实并不为过。”
“其实,白娘子的战绩颇有些可疑……”忽然另一人插入谈话,表达了质疑。
“你是说造假?可是东夷人也没有驳斥,北地人也都服膺,这不是证据吗?”
“不能说造假,而是说黜龙帮刻意推崇……”提出质疑的那人笑道。“譬如黜落吞风君,据说黜龙帮汇集八百奇经,外加咱们的老教主一起动手,最少一位大宗师,四位宗师,那敢问为何一定就要说是她白娘子如何如何呢?而且谁知道荡魔卫的大宗师有没有参与?还有一条明显至极的,便是她夫君张首席了!”
“张首席又如何?”连林士扬都暂时放下眼前的义子军甲士,转过头来。
见到林士扬参与进来,那人赶紧来言:“道理很简单,诸位想想就知道了,那张首席做到当日东齐格局,荡魔卫未降服之前,手下宗师便有四人,若无修为如何镇得住下面诸多豪杰?依我看,他早就是宗师,而且是顶尖的宗师,尤其是他早年便亲自率领踏白骑建功立业,素来亲自做阵底,就是明证。然则,其人对外,从来不承认自己是宗师修为,反而只做凝丹表态,岂不有些用荒诞?
“所以要我说,白娘子的战绩,多是黜龙帮并力而为,而张行身为首席,主动让功,其余人也都无奈,以此硬生生堆出一位宗师第一来,对内则是要推白娘子上位,夫妻并权;对外则是要如今日这般,威吓外邦,使之不敢当其锋芒。”
闻得此言,不少人纷纷颔首认可,但之前与之争执的一人思索了一下,反而直接拂袖:“王都尉,你这番话岂不是脱裤子放屁?!她白娘子是宗师第一还是宗师第二,是真单人黜龙还是并力而为,于咱们而言到底有什么区别?咱们难道有第二位宗师?”
众人面色陡变,便是被骂的难堪以至于要发作的那人,听到后半句也都戛然而止……实际上,树荫下忽然间就沉默了下来,而伴随着头顶树叶的哗哗作响,远端舟船上与江心洲的临时兵站周边则依旧是甲士如鳞,似乎过江之龙。
没错,这人终结了这番争端——白有思如何如何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位即将渡江的白娘子能不能打得过他们真火教教主,也是教中唯一宗师兼他们的领袖操师御?
答案似乎并没有那么复杂。
恨只恨,之前大魏在时那二十几年,将南地种子拔的这般干脆!现在关陇的后人占尽了这天下地气!
“说的不错,便是白娘子一时不能成功,黜龙帮再派两个宗师潜行过来替她成名又如何?”忽然有人言语冷冽。“说不得还能来一位大宗师呢!”
“若是这般讲,兵马也是这个道理,淮右盟一个外藩只有一万精锐,可黜龙帮则有一百六十个营!”又有人猛地愤怒起来。“可只因为他们强横我们虚弱,就放任他们这般堂而皇之入我们心腹之地吗?江心洲、京口被他们这般轻易占据,江宁宛若去壳之蛋,无鳞之鱼!而江宁若也无了,整个江东不保!江东不保,我们如何敢自称基业?!还要退回到江西山窝子里吗?!”
“到底是有国主大义名分,说白了,这些人还是要去湖南的,江心洲和京口分明是为国主占的!”有人压低声音做辩解。“软硬兼施,名实俱下,教主也难!不如让他们一条路,等白娘子领着这条过江龙去湖南,再想法子拿回来。”
树荫下又是一阵沉默,但沉默中明显有不少粗重喘息之声。
片刻后,许久没有开口的林士扬忽然扶着弯刀来问:“诸位兄弟,你们只把江东、江西算做我们的东西,淮南和湖南就不算吗?”
众人难免齐齐一怔……他们跑到这里看了半日,说了半日,包括眼前的渡了半日,一切的根子在哪里?
不就是湖南叛逆外加淮南引狼入室吗?不就是真火教在大梁内部强大到过了头,引发了淮南与湖南的强烈不满甚至刀兵相见吗?
林士扬沉默了片刻,并没有什么失望之色,这倒不是说他不失望,而是说他对眼下的局势和人心已经有了足够的认识,以至于问出现在这句话前就已经预想到结果了。
所以,他没有再做什么解释,而是很认真的做出了宣告:“诸位,国主引狼入室已成定局,咱们不能坐以待毙,要我说,他萧国主此举是先负了大梁五十郡的豪杰百姓,也负了我们真火教的扶持,这个时候,咱们无论如何,一定要正大光明的指着大梁五十郡的人心表示反对,否则一步步入侵下来,教内教外的人心都会涣散,都还以为是我们也要对黜龙帮做降服呢!最差,也会觉得我们怕了黜龙帮,没有半点反抗之力,自此起了二心。
“现在,我要去江宁见教主,当面痛陈利害,谁跟我去?!”
这下子,下方中的不少人,尤其是江西口音的年轻人纷纷活跃起来,很快就形成声势,便是其余的老成之人与江东之人也多有些意动。
于是乎,不过片刻,口音混乱的众人便达成一致,集体随着这些过江甲士一起过江,往京口而去。
既过京口,便纵马趋句骊山,越蒋山,直趋江宁城,都是走惯的路,不过傍晚便入得城内,然后他们就见到了自家教主……还有之前一直嘀咕的宗师第二白有思。
原来,外面义子军借道江心洲与京口的同时,白有思一直在造访江宁城的操师御。
而林士扬率领教中所谓少壮派抵达时,这里的气氛已经不需要他们添油便已经如火如汤如油炸了。
“操公,这江宁城自数百载前大唐南渡时便号称有王气,为何贵国国主只在扬州居住呢?”白有思瞥了一眼鱼贯而入却又戛然而止的一众真火教骨干,回过头来继续发问。
操师御面色如常,有问必答:“道理很简单,江宁城当日被暴魏肆虐,连石头城都拆了,宫室也无,我们那位国主白娘子又不是没见过,他可是一定要排场的……宫室、人口、三宫六妃御林军,还有皇亲国戚,一个都不能少……”
“那也不能一直窝在扬州吧?”白有思似乎依然不解。“你看我们的邺城,也是被拆了七七八八,连漳水三台都被削了,可那到底是河北天然之首府,于是我们又重新建了起来,现在的规制已经不比昔日东齐旧都差了……江南如此富庶,江宁这般重要,为何不重新修起来呢?”
操师御点点头:“其实已经开始修了,只是我们碍于湖南叛乱,人力物力都不足,所以现在也只修了半个石头城……不信白娘子去江边看看。”
白有思点点头,不置可否。
修石头城嘛,石头城首先是个江防堡垒,是江宁的卫城,操师御修这个肯定不是为了保卫大梁国主,防备倒还差不多……但也不一定,他这个修为,这个势力,防备占据了半个淮南的萧辉未免可笑。
不过,考虑到石头城-京口-江心洲这一线足以笼罩在同一位大宗师的机动防御范围内,一旦操师御成了大宗师,这江南可就没那这么容易进了……从这个角度来说,人家要防备的,说不得本来就是黜龙帮呢。
只是现在,份属假想敌的义子军已经占据了江心洲,到了京口,石头城还没有修复好……
白有思若有所思之际,那边操师御也有些心烦意燥的看向了来人:“士扬,何事匆匆?”
林士扬顿了一顿,明显刚刚从话语中想到什么,但还是决定躬身拱手:“教主,淮右盟以外军入京口,人心震动,教中年轻子弟多有浮躁之态,请教主训示。”
操师御明显早有预料,便立即呵斥:“什么外军,那是盟友借道!又不是赖着不走了,有什么浮躁的?好好招待便是!”
林士扬一声不吭,低头称是,而跟来的一群少壮派更是有不少人面色发白,只能束手而立,纹丝不动。
白有思在旁笑了一下,也不知道算不算借坡下驴:“既然操公这般好客,趁着军队流转,我想去参拜一下贵教的大观!不知可否?”
操师御一愣,旋即警惕起来:“哪个大观?”
“扬州城外的临江大观我已经去过去了,此番平叛又不免要去湖南的湖心观,那就只有真火教的江西总观不得见了,不免可惜。”
操师御认真看了看对方,干脆挑明:“只是白总管一人想去?不是受淮北那位托付?”
“我来的事情孙老教主都不知道。”白有思连连摇头。“何况千金教主何等人物,他既然主动离开了南方,便不会再插手真火教内外俗务……就连吞风君一事也是荡魔卫的大司命出面,拿南北和谐的大义规劝才动身的,也只黜龙成功后直接离开。”
操师御幽幽一叹,也不知道在想什么,片刻后方才看向了林士扬:“如此,你就好生陪同白总管走一遭江西总观。”
林士扬不敢怠慢,赶紧俯首答应。
白有思见状,终于不再玩王对王的戏码,直接起身抱着长剑从林士扬这群人身侧离开。
人既走,这昔日南陈宰相府大堂上便不免窃窃私语,而林士扬犹豫了一下,还是主动上前,拱手进言,丝毫不顾人家白三娘宗师之身就在门外:“教主,我有话说。”
“讲。”操师御抬起手来,同时深呼了一口气。
“教主,我觉得容忍黜龙帮,哪怕是他们的外藩入境,都是切切不可取的。”林士扬肃然扬声道。“若是以大梁、以江南计,湖南叛乱也只是内忧,应当自攘,以内忧而引外军,是本末倒置;而若以真火教计,国主此举已经是在对我们动手了,不能不做反击!”
此言既出,堂上不只是那些随林士扬的少壮派,诸多真火教骨干都上下来看操师御与林士扬二人。
“不是这样的。”停了一下后,操师御也正色回复。“我自然晓得咱们跟黜龙帮是争雄立足的对手,可现在人家强我们弱总是实话……尤其是江防尚未整备,石头城都没有修好,如何抵抗?只能暂时与之周旋罢了。而且,你们也不要觉得我什么都没做,对外,我一直在联络南岭,在拉拢安陆;对内,我也一直想使大梁一体,只是湖南那边对我们成见极深,江东世族又看不上我们,便是国主也嫌我们势大难用,有了猜忌之心,这又能如何呢?现在真要是弃了大梁的大局,便是便宜了别人!”
“是属下不晓得大局,更不晓得教主一片苦心,擅自猜度,还请教主恕罪。”林士扬没有半点犹豫,直接跪地。
看这样子,似乎是师徒二人早就准备好的双簧,用来安抚人心一般。
果然,随即其余人也都出列称自己之前思虑不周云云,而操师御更是如释重负,直接摆手,让林士扬去陪同白有思去了。
就这样,趁着南梁理所当然的内乱,梁主萧辉请淮右盟入援的机会,黜龙帮趁虚而入,白有思先导,淮右盟义子军一万再进,接着是徐州行台与淮右盟水军合并一万充当后勤支援自淮入江,最后则是徐州行台与淮右盟后军合计两万众并进江北。
到了六月底,就有黜龙帮四万之众水路并进,夹江而上。
而实际上控制江东江西的南梁权臣操师御竟不敢阻拦,甚至有礼送之态。
时间来到七月,炎热已经开始从最北面消退,但不知道是不是吞风君被黜落的缘故,河北和北地今年都没有过早转冷,而大约就是白有思等人逆流而上的时间,张行来到了他不算熟悉的滹沱河。
河北流域最大的四条河流(虽然最后都汇集到一处,但已经到了出海口),清漳水、浊漳水、滹沱河、桑干河,水文条件各不相同……清漳水最清,而且处在河北最精华富庶地带,经常得到疏浚与加固,甚至张行此番修河就是从清漳水开始的;桑干河过于偏北,大部分流域都是山地,只幽州段需要看顾,而且水流量很低,应对起来比较简单;接着是浊漳水,泥沙、泄洪湖泊面积过大,年久失修等等,使得这条河成为了一个麻烦;但最麻烦的还是滹沱河,它虽然水清,可冬夏水流量差距极大,夏日经常闹洪灾,甚至因为洪灾无序而缺乏成体系堤坝!
一句话,这是河北最麻烦的一条河。
但张行还是来了,因为他已经敏锐的意识到,如他这般修河不仅仅是一个水利,是增加灌溉面积、增加田亩的一个过程,还是一个如之前刑律部巡视地方使统治深入人心的一个过程,甚至是他自己观想至尊,模仿赤帝娘娘开辟山野的一个过程……换句话说,修河的好处虽然之前就有所预料,但还是远远超出之前的预料。
所以,张行毫不犹豫的来到了滹沱河畔。
“首席请看。”信都郡最北端的边界上,冯无佚指着眼前的滹沱河内侧来言。“那边就是著名的半坡……”
张行放眼望去,果然看到彼处河道边缘隐隐有零散真气飘荡,与三辉四御的道观相差彷佛,晓得是个有来历的地方,但还是奇怪:“为何是在河道里?”
“因为半坡先民大概本就是靠着河道来过活。”冯无佚一声叹气。“青帝爷教授了许多东西,可唯独这稼穑之事,怎么都不可能是青帝爷之后才有的……就好像这滹沱河,冬夏水差极大,一旦水涨,便有淤泥留在河道坡上,先民在此处寻得稗草,便依此地种植,又因为鸟兽无常,就只能在这河道内搭起半入土的窝棚,日久天长,便有了半坡先民的聚居,也有了百族之一的人族……不过,这些也是老夫我看着本地风俗掺着自己猜想的,算不得准。”
张行点点头,心里已经信了十分,却是径直走了下去,其人身前断江真气如草丛生长一般自内向外翻滚,竟将身前数尺深的河水刺开,然后又一步步踩着淤泥走到那之前所观河道半坡之地,伸手取了一块泥土来,这才一步步走了回来。
来到岸上,其人散开手中真气,直接捏住了这块淤泥。
没有什么先祖之血,没有什么遗物,也没有什么凝结成华,就是这么一捏,烂泥散落流下,弄得张首席满手污泥。
“筚路蓝缕,方有尺寸之地,兴衰涨落,透尽先人之血,而我们到了今日又如何能放弃这河道呢?”就是对着这一手泥污,张行依旧大为感慨,然后即刻来问。“冯公,依着你的经验,滹沱河该怎么治理?”
“我所能想,便只有一个法子,那便是拉宽河道,在外围筑大堤,以防大涝,在围内筑格子缓堤,以分水势,在内河道则立夹堤,束水攻淤!”冯无佚俨然对自己老家的这条河流早有想法。
“不做分流分势?”张行追问。“不做灌溉?”
“滹沱河没法这么搞……防洪去淤是第一要务。”冯无佚坚持道。
“那就这么搞,起三层河堤。”张行答应的干脆。
冯无佚忍不住看了这位首席一眼。
“冯公何意?”张行略显不解。
“无他。”冯无佚苦笑道。“滹沱河非是不能治,但投入极大,却无多少收效,最多只是免去沿岸百姓可能的灾荒而已,让他们省的每年夏日都担惊受怕。所以,非只是大魏时,便是东齐时、周时、唐时,也都无人修,只把清漳水修了无数遍,好将河北财赋输入妥当……
“首席,我明白告诉你,以信都人来讲,我自是希望你连修滹沱河的三层堤、可若以黜龙帮大头领来讲,委实不如用这个功夫去修济水、淮水,乃至于去北地铺路都无妨的,那样得人心也多些。在这里,便是周遭百姓都不一定想起来记你的好歹……”
“无妨。”张行摆手示意。“事情要一件件做,这次要做的就是整修河北水利,使河北一体,断没有遇到硬骨头就躲开的道理……现在秋水未过,先修外面的大堤,这样好了,我还是引踏白骑筑堤,冯公负责规划河堤,然后我给你签个文书,直接动员地方官吏直到民夫一层。”
冯无佚点点头,便转身而去,往身后鹿城方向而走,但走了几步,似乎是意识到自己忘了行礼,便又回头下拜,乃是在荒草茂茂的河堤之上直接跪地,重重叩了一下首。
张行看着这个老头,既没有专门阻止,也没有上去表演什么,只是目送对方起身离去,然后才转过头来去看身前被滹沱河水淹没的半坡。
看了许久,翻过手来,才发现手中淤泥已经干涸,搓了一搓,全是灰土。
七月初,滹沱河工程的外堤正式开始。
而这个时候,白有思抵达了位于江西临川郡的铜山,见到了真火教的总观。
“未曾想贵教总观这般……”白有思看着眼前略显破败的、与其说是真火观倒不如说是山寨的建筑群,明显有些古怪之色。“这般节俭?”
“让白总管见笑了。”林士扬肃然道。“其实所谓总观,不过是暴魏横行时我们教内中枢自保的地方罢了,并没有多少神奇,反而应当偏僻一些才对……而如今总舵挪到江宁,此地也自然破败。”
白有思点点头,抱着长剑走到那个真火教标志性的大火盆前,转了一圈,然后继续来问:“可为何是此处?”
“因为这里是铜山。”林士扬莫名有些口干,赶紧指向了山后。“里面有个铜矿,彼时教中穷困至极,无能无力,暴魏朝廷又看管的厉害,有这个出息就算是救命了。”
白有思再度颔首,却又摇头:“还是不对,南陈亡后,各地先后叛逆,杨斌反复来剿,将南方杀了一层又一层,却如何不来铜山处置?”
林士扬顿了一下,但还是低头苦笑,给出答复:“这大概是因为老教主在北面庐山守着鄱阳湖吧,杨斌根本不敢率大军进入江西腹地。”
“这就对了。”白有思也笑了,却停在了那火盆前。“我记得林将军曾在千金教主那里服侍过?”
“呆了七八年吧?”林士扬若有所思。
“你这个年纪……七八年,怕是一生最好的时候都在那边吧?”白有思继续发问。
林士扬没有否认:“诚然如此,我对师祖的教导感激涕零。”
“我还记得你作为使者去过我们那边?”
“是,大长见识。”
“那你知道我为何要来此地吗?”话到此处,白有思话锋突转。
“不是参拜总观吗?”林士扬一愣,似乎没有反应过来。
白有思却没有遮掩的意思,而是开诚布公:“参拜自然是要参拜,但若不深入到此处,与江上兵马分割开来,又怎能卖出破绽来?林将军,你们真火教若存了与我们不靖之心,那现在就是个好机会……”
林士扬一时心惊肉跳。
无他,眼前这位白娘子所言,正中要害。
真火教之所以选择近乎于屈服的礼送模式,本质上黜龙帮兵马和眼前这位号称宗师第一的强点并立,实在是寻不出破绽,而就在眼下,黜龙军正在继续西进,即将脱离江西范畴,而白有思则深入江西腹地至此,双方分隔开来,若真火教有意,此时对正在进军的黜龙军发动突袭,是很有可能解决掉这支军队的。
击溃大部队,再由操师御亲自率领教中好手来联合应付白有思,未必不能全胜。
而林士扬更在意的是,对方如此坦荡就把这个话说出来了,俨然是有后手应对的。
“白总管是吃准了我们不敢动手?”林士扬眯着眼睛来问。
“当然不是,我们自己是有后手的,只是想借这个机会看看操师御和真火教在得了江东富贵地后还有没有几分血性与乱世的才能。”白有思摇头道。
“什么后手,军中藏了宗师?”林士扬继续追问。
“徐州军都到了,自然也会有高手压阵,但也真没宗师……最出人意料做指望的,是上游有援军接应。”
林士扬怔了半日,方才来问:“安陆的周效尚……他投了你们?”
“他本来就对我们称臣,侄子也在我们那里做到一个行台,更重要的是,他在安陆为三方挟持,不能动弹,巴不得借我们的力量伸展一番,所以我就让他取夏口以作联结了。”白有思从容解释。
林士扬干笑了一声,愈发苦涩:“这南方真真是……大梁也是……便是我们真火教,上面夏口,下面京口,旬日之间,宛若被人挖心抵背……而且这周效尚,我们教中多次拉拢,都是表面功夫,不肯亲自动一动,反倒是黜龙帮一使唤就动弹了,真真奇怪。”
“怪不得他。”白有思背靠着真火火盆正色来道。“周效尚是将门出身,到底是见过正经朝堂,自然晓得真火教不是成事的样子……这种情况下,他当然不可能跟你们走,倒是我们跟大英还有东都,谁来得快他跟谁。”
“真火教不能成事吗?”林士扬似乎有些愤愤,但还是在笑。
“从三征算起,天下群雄并起,也有许多年了……这六七八年真火教都不能使内里平顺,也不能化教为国,怎么可能还有指望?”白有思继续言道。“林将军,不知道你信也不信,我跟我家三郎闲时是畅想过自此地起家的……如何入教,如何联络教中年轻人,如何收拢本地,如何开辟远方,如何建立制度……可惜,时也命也,三郎走到沽水忍耐不住性情,去了东境,而如今我也走到这里,却只是见到一个火盆罢了。”
说着,白有思不顾身后年轻人面色铁青,将一片衣袖割下,投入了火盆。
火盆上原本只是摇曳的火苗登时暴起,直插云霄。
白有思怔了一下,不由摇头来笑:“还是将真火教说的不堪了一些,至尊都不高兴了。”
林士扬立在身后,望着这火柱沉默良久,等到这异象渐消,方才缓缓吐出了一口气来:“其实白总管所言,我素来知之,此番所求,我也尽知。”
白有思背对着对方纹丝不动,只静静来听。
“事到如今,除非北面相持二十载不分胜负,否则真火教与大梁断无胜机,这是实情。”林士扬在后面肃然道。“但是白总管,你莫非以为我没有二十年空耗的决心吗?如我这般身份,本该在二十年后再做乾坤的。”
“所以,我从未指望着要你二十年的忠心,我只要三年五载。”白有思依旧言语缓和,却是终于转身对着对方做出了正式招揽。“三年黜龙帮未见胜势,五载黜龙帮不进江南,你自作你的真火教后继……可若是三年五载中便要剧变,你便还是为了真火教,也该主动做个周旋。”
林士扬这一次没有犹豫太久,而是肃然给出自己的条件:“凡事皆有价,我林士扬也不是空虚之辈,须得一个好价位。”
“你要什么?”
“我要真火教……”林士扬明显是想说什么,却一时卡顿。
“你要真火教?”白有思略显玩味。
林士扬咬了咬牙:“我自然要真火教,要做下一任教主,但也要真火教与荡魔卫一般,有龙头,能传教到各处,而且江南也要与河北一般比例擢取进士……总之,该有的真火教都要有。”
“不行。”白有思想了一下,给出答复。“一则若只买你,自然只酬你;二则,公平取士,放开传教,本是黜龙帮平策,无须你言;至于真火教将来的地位,那是要看这三年五载真火教会有如何举措的。”
林士扬恢复冷静,却只是冷哼了一声:“这就是我的意思,若黜龙帮大势压来,我自有法子使真火教动作起来,免得双方徒丧血汗,否则我自赔命。”
“那就一言为定。”白有思瞥了眼身后如常的火盆。“你看,至尊也未反对。”
回应白有思的,是火盆内的火光一时摇曳,与林士扬毫不迟疑的应声:“那就一言为定。”
林士扬既被收买,白有思追上继续逆流而上的大军,并于夏口汇集割据安陆三郡的周效尚,三方合兵,总数达到六万。
然而,如此大军,又有宗师坐镇,不去奋起进军直扑湖南叛军腹地,却居然在夏口掉了个头,顺着汉水而上,去了江北,直扑竟陵而去。
竟陵守将朱纣明明是受了大梁敕封的一个王,此时竟不敢做任何辩解与对抗,而是毫不犹豫扔下了竟陵,带着数千从南阳跟过来的部属,又一路往北逃去了。
原来,朱纣曾是伍惊风的旧部,但军纪极差,当日伍惊风在南阳不能立足,投奔黜龙帮时,这厮因为畏惧黜龙帮军纪,便干脆自家拉着几千人南下,做了大梁的官,还果断投奔了操师御,并替操师御与湖南诸侯发生过交战。
此时,闻得白有思引着这般兵马过来,他如何敢留?
然而,朱纣既带着兵逆流而走,如何能快?白有思亲身追上,到底是在石梁山寻到他,一剑了断,复又拎着首级回来了。
朱纣既走且死,倒也干脆,可是这么一来,湖南叛军便有了充足准备,很快就有情报,大量的部队往洞庭湖内外集结,而有意思的是,作为洞庭湖往下游门户的巴陵,却并没有汇集过多兵力。
白有思率军重新顺汉水而下,回到夏口,再转陆路,于七月十八,从容进抵巴陵,临洞庭湖。
随即,她下令将朱纣首级送入城内,然后要求对方投降——她申明自己客军之名,只要梁主萧辉不做追究,她也不做多余之事。
然而,巴陵守军骨头意外的硬,对方派人送还使者,先对白有思斩杀朱纣一事表达感谢,然后直言不讳,梁主萧辉不辨忠奸,不明是非,此番湖南十三路诸侯一起反叛,便是决心不再与大梁共事,所以他们有死无降。
“那就打吧!”杜破阵摩挲着自己的掌心,率先表态。“总得动手。”
“我赞同。”辅伯石也立即表态。
“赶紧打!”王厚干脆是迫不及待。
这三人一说完,淮右盟内有头领身份的跟徐州来的头领们纷纷赞同,倒是周效尚保持了某种冷静,只盯着白有思看。
“那要不这样,你们不降大梁,降大明如何?”白有思将目光从外面的雨水上挪开,看向了身前湿漉漉的使者。“可以走安陆,转到淮北,我让他们找地方安置你们……到时候不拘是继续从军还是转为百姓务农,也总比白白抛洒在这里要好吧?湖南我还是要交给萧国主的。”
营帐内,不少人都先错愕继而心动起来,便是跟着白有思过来的萧辉亲信也都有些犹疑,一时半会算不清账目来……这听着,也不是不行吧?
而杜破阵和辅伯石心动之余更是觉得,这白三娘越来越像张三郎了。
ps:大家回来工作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