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这一句话,赤瑛便全都明白了。
柒熙将七万年前的仙魔之战归咎为她自己的过错,对那些因此战而死去的生灵心怀愧疚。
她是真真正正的神,从骨子里就该是热爱这六界生灵、保护这六界生灵的,即便被四海尊为司战帝君,也从没有真正的杀死过谁。
而这一点,经过两百年的细致观察与相处,他其实一直都是心知肚明的。
只是,他选择活在自我幻想之中,自我欺骗罢了。
他宁愿将她生存的希望全都放在玉洛的身上,也不愿意去相信他所了解的那个真实的她。
是以,在流放冰域火境一事上,他对玉洛才会有这般强烈的怨恨。
可这又何尝不是他对自己的怨恨呢?
“仙魔之战后,熙儿愧意难平,自毁神体以换万灵安息。”
玉洛只当看不见对方那几近惊恐的神情,自顾继续说道:“冰域火境于她而言纵是万般折磨,却也是个难得的气息纯净之所,而今离了冰域火境,沾染浊气只会使她的身子越发虚弱,攸关性命!”
“本君给你一天的时间,若她安然无恙出现在本君面前也就罢了,否则本君不会要了你的命,但会让你自此生不如死!”
说罢,置于指尖玩弄的紫玉笛便停止了转动,爆出的青色光泽如凌厉的剑,竟是只凭一个音符就生生砍下了位于百米之外的魔界之主赤瑛的一条胳膊。
玉洛一走,赤瑛便颓然跪倒在地,此时此刻,断臂之痛又算得了什么?
心里那迟来的如狂风海啸般的后怕才是要将他给吞噬殆尽!
脑子里盘旋往复的全是玉洛最后留下的那句话……
时至那时,他才真正意识到自己七万年前究竟犯下了怎样的弥天大错!
原本就剥离了神脉,而后竟然又自毁神体,且还剖了心……
他不敢想象这三者相结合之后会得出一个怎样的结果。
而他更不敢想的是,她明知自己离了冰域火境后会灰飞烟灭,竟还是跟了他出来!
彼时,她对他是尚且抱有一丝丝希望的吧?
而他,又是怎样狠心地将这如残烛般的希望给生生践踏熄灭的?
正是因为看不见他的忏悔,看不见他的反思,她才会孤注一掷,做出剖心这样决绝的事情来的吧?
彼时她说:“我要你带着这颗心,带着对众生万灵的愧疚,好好的活下去!”
这话中之意,他原本并不理解,如今却似乎是明白了。
右手颤抖着覆上胸口,那里安放着的是她的心脏,静如寒潭。
之前并未细想,还当是被魔界的气息给压制住了的缘故,可现如今结合玉洛所说却是不由得大惊失色。
从未有过的恐惧像决堤的洪水,带着毁灭一切的力量奔涌而来,转瞬便将他吞噬殆尽,不留一丝余地。
而后数千年,在他寻遍六界都不曾再见她一眼的时候,他才真正开始反思。
后悔当初为何要欺她骗他,为何要与玉洛斗气,为何不将剖心之事说与他听……
呱哇~呱哇~
突然惊起的鸟叫之声换回了他沉沦的思绪。
乱葬岗上众多尸体炸毁时产生的血雾已逐渐归于尘土,可由此导致的浓烈的血腥味却依旧浮于空气之中。
然,嗅觉灵敏如他,还是在那其中剔出了一缕没有死气的血腥味。
而在这一缕血腥中,还掺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芙蕖清香。
赤瑛仔细的将玉洛上下打量了一通,对方虽然举止正常,面无异色,可还是让他搜寻到了端倪。
六界皆知,玉洛帝君喜着青色,而浅色是最不具有掩饰性的,夜里虽黑,又无月光,可赤瑛还是发现了他腰间的一滩深色。
“你受伤了?!”
他不禁惊呼出声。
玉洛乃是半神之躯,麒麟皇者,六界至强,究竟是什么人,什么力量能将他打伤?
他很是好奇。
然,面对对方的拆穿,玉洛却半分慌张也无,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腰间,当瞧见那被血浸透之处时,狠狠的皱了一下眉头,心想:糟糕,这可是他最喜欢的一件长衫了!
如他这个级别的强者,流血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而眼下他不仅流血了,且过去了这许久竟然还未止血自愈,可想而知,他伤得有多重!
赤瑛越发的好奇了。
玉洛又岂会不知他此刻心中作何想法?
于是,随手朝腰间一抚,那血腥味便断了,青衫光泽依旧,华顺如初。
而他只是勾了勾手指,赤瑛便不受控制的朝他滚动过去,又一次狠狠地摔在了地上,呈跪匍之姿。
赤瑛被他散出的威压强迫得动弹不得,只能维持跪地的姿势,因此瞧不见玉洛是何神情。
只听得鞋底与杂草接触的“嚓嚓”声越来越大,直至在他耳畔停住。
玉洛垂了眼睫看他,眼底的不屑丝毫没有半分掩饰。
柒熙是他的逆鳞,谁也触碰不得。
过往两世,他一直尊重她的选择,得来的,却是亲眼看着她遍体鳞伤,身归混沌。
如今他再也没了承受她第三次离开自己的勇气了!
这一世,便由他替她选择吧。
玉洛取下腰间的紫玉笛拿在手中把玩,神情平静如初,缓缓启齿,言语清淡,但说出口的话却堪比惊雷。
他道:“就算本君只剩下一成的神力,杀你,亦是轻而易举之事!魔君可别好了伤疤就忘了疼!”
说罢,他将笛子送到嘴边,一曲安魂颂倾泻而出。
在曲声的抚慰下,方才被赤瑛一掌打散的孤野残魂如点点光亮破土而出,逐渐凝结成人形,冲玉洛拜了大礼,随后又化为如萤火般大小的光点,钻进了那浮在半空中的锁灵袋中。
笛声悠扬,而那警告却是久久的回荡在赤瑛的耳朵里,直到声音的主人已离去将近一盏茶的时间,他才能勉强喘息。
而当玉洛完全的撤去威压之后,赤瑛才得以站起身来,仰头盯着早已一无所有的夜空。
无人之时,他缓缓平静下来的脸上竟然只挂着落寞。
“为何无人相信,我是真的悔了。”
低语掺杂在微风里,湮灭于报丧鸟粗粝的叫声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