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公府门口排着一条长长的车队,中间的马车精致宽敞,在周围雪白的一片里显得相当壮观,路过的贫民百姓们纷纷绕道而行。
老太君手拄着拐杖,身旁的麽麽极力搀扶着老太君颤抖的身体,就怕老太君情绪太过激动而晕了过去。
老太君泪眼婆娑,看着心爱的孙子执意要走,急道:“庭深啊,你同奶奶说,你走得这般着急,连年都不愿意过完了再走,是不是还在生奶奶的气,奶奶没有答应你早一些去永安侯府提亲,以至于那姑娘……奶奶见你如此,奶奶这心里疼啊!”
从决定离开北凉,萧庭深不止一次和老太君说过,这件事同她没有关系,他解释了很多遍,可惜老太君执念根深蒂固,落下心结。
“奶奶,并不是这样的,嵇大夫说我的腿受不了北凉的冰寒,我只是离开一阵,等腿好一些,我又会回来陪奶奶。”
老太君抹了把泪,“我现下是说不动你了,你要走便走吧!”
萧庭深黑眸中划过一抹深深的无奈。
楼沿上前一步,躬身作揖道:“世子,天色已暗,再不走城门就要关了…”
萧庭深伸手握住老太君的手,岑薄的唇勾起淡淡的弧度,“奶奶,我走了。”
老太君眸子里满满的都是恋恋不舍和苦涩,紧紧回握着爱孙的手,她用尽了力气,握得萧庭深感觉到了微微疼意,就好像这样做,她就能够留下爱孙,不叫爱孙离开。
只不过,萧庭深是一定要离开的。
手缓缓从老太君手里抽回,萧庭深深邃的双眸在老太君脸上停留了会,便示意楼沿推他去马车那边。
老太君压抑着哭声,肩膀都抖动了起来,麽麽不断地拍着老太君的背脊安抚。
楼沿将萧庭深抱上了车,又叫人把木质轮椅收起来,大约半柱香后,车流浩浩荡荡地往北凉城外走去。
老太君的背脊似乎变得越加佝偻了,直到马车队缓缓消失在视线里……
“太君,您注意着身子。”麽麽担忧道。
老太君轻轻抹着泪花,深深叹息一声。
恰在这时,一辆马车奔腾而至。
老太君朝着马车看了眼,是沈家的马车。
爱孙刚刚离去,老太君一丝应付的欲望都没有,示意了眼麽麽,便由着底下的人搀扶着进了郡公府。
沈清丽没等马车停稳,便快步下了车,脚下趔趄了下,差点摔了一跤,“奶奶。”
老太君步子停顿了会,没回头继续往前走去。
麽麽迎上了沈清丽,恭敬道:“大姑娘来啦,世子刚刚离开,太君伤心不已,此时不宜见客,您暂且回去吧。”
沈清丽双眸里装着湿意,“世子哥哥,真的走了?”
麽麽眉宇间染着愁绪,“是。”
沈清丽什么都没说,返身便上了马车,朝着家奴急道:“走走走,出城,我要去追世子哥哥!”
家奴应了一声,沈清丽刚刚坐稳,马鞭在空中甩出声响,“架——”
马车扬长而去。
麽麽站在门口望着马车离开了才紧着步子回了郡公府。
马车里的沈清丽心中焦急不已,直到马车骤然停了下来,外头的家奴回报:“大姑娘,咱们晚了一步,城门已关。”
沈清丽深深皱着眉头,掀开车帘朝外望去,便见厚重的城门紧紧关闭,一颗心顿时紧紧揪在了一起,眼泪不受控制地在脸颊低落,喃喃唤道:“世子哥哥……”
沈清丽悲痛难受之余,并未发觉长街的不远处,两匹骏马上威严地坐着萧庭贺与冯祈。
萧庭贺瞳色深深,浑身气质阴鸷,阴冷极寒的视线对着沈清丽单薄的背影,薄唇几乎抿成了一道苍白色。
冯祈担忧地看了眼萧庭贺,“庭贺,男子汉大丈夫,你若是喜欢这沈家大姑娘,就该大胆一些,追上去。”
萧庭贺意有所指地说了句,“萧庭深走了,清丽的不高兴只是暂时的,以后只有快乐。”
冯祈疑惑地蹙了蹙眉头。
你不去追,你怎么知道沈清丽以后到底是开心还是不开心?
哎——
这就是一对哀男怨女,一个喜欢着不大胆地说出口,一个却是喜欢着别人却得不到。
啧啧啧——
这该死的爱情。
…
…
萧庭深一队人马行了大约两个时辰,天色明显黑了下来,他才让楼沿找了隐蔽的地方叫人马停下来歇息一番。
马车虽说比牛车安稳一些,可对有着腿疾的萧庭深来说同样苦不堪言,若不是这两条废腿,他绝对是要骑着骏马驰骋,可比此刻恣意快活得多。
萧庭深只想到无法行走的两条腿,胸腔里的恨意滔天灭顶。
随侍的马将军感受到了萧庭深身上散发出来的冷意,不禁打了个激灵,“世子。”
萧庭深冷然问道:“带出来的可都是一等一的亲卫?”
马将军沉吟了下,回道:“是。都按照您的吩咐做了伪装,与普通家奴无异。”
萧庭深看了一会,放下窗帘,才道:“马将军可还记得我们当日如何被埋伏?”
马将军一愣,不明白世子怎么突然提起那日他们九死一生之事,那日他们追捕战俘,中了敌人埋伏,要不是世子果断拖着他跳入悬崖,被山间的树木托住,两人必定是粉身碎骨。这事且过去快要两年了,如今听世子再度提起,还罔若眼前。
“当然记得。”
“你可知我们其中内鬼是谁?”
内鬼?
当时他们都身负重伤,被救治之时昏迷不醒,从鬼门关走一遭,只想着竟然还能活下来,哪里还会想那么多?
如今听世子说有内鬼,马将军当即愣住了。
萧庭深掀了掀马车侧面的窗户,朝外边看了一眼。
这儿树木高耸,和前世熟悉的情景相比,只不过是遇上了冬季,树枝上挂着冰雪,一片素白。
楼沿井井有条地安排亲卫扎营,周遭以火把圈成圆形围了起来,亲卫轮流值夜,虽说北凉城内和平安详,可近年连年征战,北凉城郊外便有不少流民,更有流民活不下去投奔土匪,烧杀抢掠的事情没少发生,而官府作为早已和这个腐化的朝代一般,快要烂到芯子里去了。即便如此,皇帝也甚少压制官府,原因很简单,官府早已被氏族把控,氏族只要足够的利益交给皇帝,谁会去管百姓的死活?
楼沿如此安排,以此保卫世子安全。
火把燃烧的声音在空气里爆裂,萧庭深淡漠的声音再次传来,“马将军,今晚谁要刺杀本世子,那谁便是内鬼。”
马将军噎住。
世子您这说法也太随意了吧?
萧庭深瞥了眼马将军脸上的半信半疑,岑薄的唇勾起似有似无的弧度,眉宇里一片冰寒,没在说什么。
要是没有温情的出现,他原本要给萧庭贺教训的计划是要留在四月后的春猎之上的。如今,他提前前往漠北,他便猜想萧庭贺前世杀害他的动作会不会也跟着他提前?
若是他提前,那便别怪他不义!
…
半个时辰后,嵇四热了晚饭端上了矮几上。
听了温情的建议,萧庭深的吃食上顿顿都会有骨头汤。
萧庭深俊冷的目光看了眼粗糙的吃食,随意简单地糊了一口。
嵇四见状,在萧庭深看不到的地方轻轻碰了碰马将军,清了清嗓音道:“世子,您将就地多吃一点,等到了漠北,再做些好的。”
嵇四没说的是,温姑娘送来的汤汤水水铁定比他们做的玩意儿好吃。
萧庭深安静地又喝了两口汤,没说话。
嵇四见萧庭深不语,也便不再多言,等萧庭深吃完晚饭歇息了会,又端来中药。
只闻空气里的味道,便觉喉间一片苦涩。
萧庭深伸手接过碗,眉头都没蹙便一口喝完,嘴里是比黄莲还要难咽的味道,可却哪里抵得过心尖泛起的苦涩?
他自前世的死亡开始,作为孤魂飘飘荡荡,穿梭在这条道路上无数回,做过无数种心理建设,前世的他一直觉得他和大伯伯的儿子会是最亲的兄弟。
他们是世界上最亲的人。
他到死都没想到要致他于死地的也会是这世界上最亲的人。
如今看看,多么可笑。
前些日子,萧庭贺意气风发从漠北回来,奶奶设了接风宴,他托病没去。他怕在他面前展露根深蒂固的滔天恨意,他怕遗漏马脚…他怕自己忍不住当场掐死他,为什么他都残废了他都不愿意给他留一条生路。
勋贵之位就这么重要?
重要到他能抹杀他们从小一起长到大的情分?
…
…
夜幕深深,外边寂静无声,唯有马车被寒风吹得瑟瑟发抖的声响。
萧庭深呼吸清浅地半躺在塌上,黑夜里的双眸漆黑明亮,他如一只蛰伏在黑暗里的猎豹,耐性极强地等待着萧庭贺的出现。
马将军警惕地靠在侧窗边,听了萧庭深的话,亦是未睡。
此时已是丑正,正是最困的时候,不过他们乃是军人出生,意志力坚强,若是遇上作战之时,几日不合眼也是常有之事。
马将军觉得世子便是多虑了,正迷迷糊糊想眯一会,便听空气被什么炸裂开来,紧接着一根利箭穿过窗户,直直地钉在马将军的脑袋旁。
马将军只消偏上一分,他的耳朵便要不保了。
马儿受了惊,挺立嘶鸣了一声。
马将军猛地一个激灵,睡意全消,快速从座位上站起来走了出去,一把拉住马儿的缰绳,把控着受惊的马。
周围的亲卫立即感受到了危险逼近,大喝一声,迅速进入戒备状态。
紧接着,无数根利箭穿透空气朝着马车直逼而来。
空气里杀意凛然,叫人不寒而栗。
马将军双目炯炯有神,一边霍霍生风地挡着利箭攻击,一边护着马车内的萧庭深。
萧庭深骨节分明的手指紧紧地握着一把长弓,这把长弓乃是萧鹤尧在他第一次上战场之时赠予他的。
他自伤了腿后,便再未摸过此弓。
这次离开北凉时,他陡然想起此弓,叫楼沿找了出来,他便一直带在身边。
他掀开了窗户的一角,架起了长弓,箭头直对东面空旷的位置,漆黑的夜里,什么都看不清楚,可他像是对准了那个最亲的敌人。
他的双眸里闪过纠结,痛苦,最后是决然…
自从他的双腿残疾后,他双臂的力量倒是要比从前更甚,他力道轻盈地张开了长弓,箭头蓄满了力量,就在一根蓄满杀意的利箭扫射而来时,他放开了弓,箭头直对着那根利箭飞射而去。
利箭被箭头一劈为二,掉落在马车旁边。
而萧庭深的利箭穿过干枯的树木,低行至深夜里……
…
…
翌日,天才蒙蒙亮,萧庭深的亲卫在楼沿的整顿下准时踏上前往漠北的路途。
萧庭深睡颜安详,马将军坐在另一侧,双臂交缠,微垂着脸,闭目养神。
阳光穿破云层,一点一点照耀在马将军那张丑陋的侧颜上。
一切显得宁静安详…
要不是昨夜的亲身经历,又有谁会想到他们刚刚经历过一场打杀。昨夜这场打杀倒也是蹊跷,马将军还以为总该会有流血事件的,没想到自世子一箭发出后,这场打杀竟然奇异地停止了…
马将军和楼沿一夜未睡,后半夜出奇的安然。
只有萧庭深知道,那是因为萧庭贺被他打中了腿,萧庭贺定然认出了他的弓箭。
那些年做鬼的时候,那些年他想不通的日子,他只做一件事,那就是举着一把纸糊的长弓,和他手里这张一模一样的长弓,无限循环地射箭…
练到手臂毫无知觉。
哦,对,他是鬼,本就无知觉。
但是,当利箭射入萧庭贺的腿时,他是有知觉的,他浑身的血液在剧烈奔腾…
前世他被他杀了,现在他要他一条腿不过分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