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马车由着四皮毛色顺滑,马蹄矫健的枣红色骏马拉动,踏在青石条板铺就的朱雀大街之上,向着宫城而去。
马车之内,轩敞雅致,布置精美,甚至还放着一方楠木小几,其上摆放有茶果等物。
晋阳长公主坐在正中,仪态端庄,风华雍容,凝眸看着一旁的青衫直裰的少年,放下一旁的茶盅,问道:“方才,本宫的叮嘱,小贾先生可还有疑问之处?”
却是在方才的路途之上,晋阳长公主交代了见天子的礼仪。
倒也没有什么三跪九叩,并非国家大典。
贾珩点了点头,道:“并无异议,多谢殿下提点。”
一旁的李婵月打量着对面的少年,见其面容清正,方才她倒也听明白了,这贾珩似乎写了一个话本,然后被皇帝舅舅看中了,就召进宫中问对。
“这人看着和以往那些名士还有几分不同,娘亲以前认识的那些名士,倒是没有这么年岁小的,比我也大不了几岁,而且皇帝舅舅对诗词歌赋,琴棋书画都不怎么感兴趣,却召见这人,想来是个有学问的。”清河郡主歪着螓首,明眸眨了眨,心底闪过一抹好奇,将清澈如水的目光,盘桓在对面少年怀中抱着的木盒上。
她当然不会胡乱猜测她的母亲,否则本来没有的事,经过她一折腾,反而再让娘亲心头留了意。
几人心思各异之时,马车已驶入九重帝阙。
因为晋阳长公主受宠于两宫,特许以丹陛之前御道行车,但晋阳公主自没有将马车驶入大明宫的道理,将车驾交给一个内监,扶着自家女儿李婵月下了马车。
贾珩站在陈汉宫苑中,环目四顾,只见远处是错落有致的宫殿建筑,飞檐斗拱,朱墙黛瓦,四方宫女、内监,力士,侍卫,成对而过,神色匆匆。
大丈夫生天地间,带三尺剑,当居此华宅!
不知为何,贾珩心头浮起此念,虽是一闪而逝,但却如有某种魔力一般,在心底滋生,那是一种名为“野心”的东西。
“小贾先生,忘了本宫方才是怎么和你说?”晋阳长公主在一旁美眸横了一眼贾珩,口中发出一声轻哼,笑了笑,说道。
“见天家之威严,帝阙深重,一时忘而四顾,还请公主殿下海涵。”贾珩看向晋阳长公主,拱了拱手。
晋阳长公主轻轻一笑,说道:“好了,本宫知你是少年郎,好奇张望,不过等下面圣之时,不可如此,否则,会遇内监呵斥,那时,本宫面上也不好看。”
虽说外官入宫觐见,不可东张西望,但那也只是规矩,如晋阳长公主视宫禁出入如家,自然也不会生出太多敬畏之心,只是不想惹麻烦。
方才,她只当贾珩少年心性,倒也不以为意。
贾珩说完,重又恢复目不斜视之状。
方才不过是借下车的空当,以观陈汉宫廷之奢华、壮丽。
大明宫,偏殿
秋日阳光自轩窗而落,落在红杉木而制的御案之上,着明黄色龙袍,头戴硬脚幞头的崇平帝,手中拿着毛笔,在一张铺开的宣纸上,凝神书写着临江仙。
这首词,这位帝王似乎十分喜欢。
这二日,已不知临写了几遍。
“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崇平帝如苍松嶙峋的瘦眉下,目光明亮锐利,口中喃喃说着,将毛笔放在一旁的笔架上,清瘦、冷硬的面容上,隐有几丝莫名之意。
大明宫掌宫太监戴权,年岁五十出头,头发灰白,躬着腰,走到熏香兽笼前,从小太监手中递来的玉壶中,分拣出沉香、冰屑等物,倒入冒着火星的熏笼中。
偷偷瞧了一眼御案后的天子,戴权目光闪烁,心思莫名。
暗道,陛下这两天将这首临江仙写了五遍,宁国府的那个叫贾珩的小子,恐怕还真入了陛下的眼。
不说其他,调至弘文馆治史、撰书,起码都比文萃阁管理典藏书籍强。
而在这时,戴权察觉到一旁的小太监扯了扯自己衣袖,点了点头,轻手轻脚来到殿外。
“公公,晋阳殿下带着小郡主和那位贾珩来求见陛下。”那内监低声说道。
戴权点了点头,折身返回,正好见天子正在端起茶盅,品着香茗。
“陛下,晋阳公主殿下递了牌子,说已将那宁国公的后人贾珩,带至宫中。”戴权轻笑说道。
“哦?”崇平帝放下茶盅,就听得盖碗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动,这在往日的大明宫,都是屈指可数。
听到这声音,崇平帝默然片刻,反而敛去了脸上急色,沉默了足有两个呼吸,沉声说道:“宣。”
戴权心头微诧,领命而去。
不大一会儿,一个宫装美妇款步而来,左边是青衫直裰,身形颀长的少年,右边则是一个粉裙少女,三人快步绕过屏风,入得偏殿。
行至近前而立,拜见行礼。
阳光自轩窗而照,将前二后一,两大一小的身影,投落于山河屏风上,如果不特意标注,还以为是一家三口。
崇平帝抬眸望去,心底都生出一股莫名古怪之感,未及细思,只听到:
“臣妹见过皇兄。”
晋阳长公主盈盈一礼。
“草民贾珩见过圣上,万岁万岁万万岁。”贾珩也在一旁躬身施礼,面无表情说着长公主拟定的台词,此非正朝大典,私下所见,先前长公主有言,倒也不必拘于跪礼。
“婵月见过陛下舅舅,给陛下舅舅请安了。”李婵月娇笑说着,而后就是跑到崇平帝案后,甜甜笑道:“陛下舅舅在写什么呢。”
“随意写写。”看着李婵月,崇平帝笑了笑,抬眸看向眉眼清峻,面庞削立的青衫少年,面上笑意敛去,沉声问道:“你就是那个仗剑而入荣禧堂,怒斥贾族中人的贾子钰?”
这话问得就很让人摸不着头脑,但仗剑而入荣禧堂,怒斥贾族中人,似乎是褒奖,但再结合着生硬、淡漠的语气,好像还另有一番说道。
贾珩眸光低垂,心思电转,拱手道:“圣上明鉴,草民正是贾珍一案的苦主。”
“苦主?”崇平帝目光闪了闪,嘴角抽了抽。
嗯,倒也是苦主,贾珍未遂于恶,坐罪下狱。
贾珩面色沉静,心头寻思。
这就是示之以弱,但也算回答了崇平帝的问题。
崇平帝声音果然和缓了几分,“贾珍之罪,罪在不法,有司断谳,已见公论,朕让长公主唤你入宫,不谈此案。”
贾珩心头微松,暗道,不是你先提的吗?
不过,也由此看出崇平帝的心性唯我独尊,性情隐藏刚愎。
一旁的晋阳长公主,晶莹如雪的玉容浮起淡淡笑意,柔声道:“皇兄,贾珩的三国书稿第一部写完了呢。”
说着,就转头看向贾珩。
贾珩会意,递上木盒。
这边厢,戴权伸手接过,先至一旁打开检视,而后,才呈递过去,笑道:“陛下,还请阅览。”
贾珩顿了顿,说道:“这是原稿,还未着人抄录。”
崇平帝冲贾珩点了点头,神色倒是和缓许多,清声道:“朕听晋阳说过,你这是要刊版印刷的,朕并不是那等不通情达理之人,看完之后,还让你带走原稿。”
贾珩拱手道:“圣上明鉴。”
崇平帝打开书稿,正是装订得整整齐齐的一沓。
原文稿件和摘录本还不一样,一入眼,崇平帝就是眼前一亮,这字铁画银钩,力透纸背,大不同于馆阁之体,但看去却另有一股昂扬锋锐之意。
寻到上回看到的第六回目。
然后就是“刷刷”
竟也不再理几人,开始阅览起来。
贾珩站在原地,静静等待。
寻思,这崇平帝这阅读速度,老书虫了啊,在听翰林讲筵时,没少将大部头儿撕成一页一页,夹课本里看吧。
知道还需得等好一会儿,贾珩腹诽着。
毕竟有着九回目,一时半会儿也看不完,贾珩面色沉静,耐心等待。
这边厢,晋阳长公主已在大明宫内相戴权的安排下,于一旁的梨花木椅子上坐下,条案后的李婵月,也轻手轻脚地走到一旁的书架前,摸着一个唐三彩雕成的马雕。
贾珩约莫站了有半刻钟,倏然闻得暗香浮动,回眸之间,却见玉容婉丽、柔媚的长公主,给自己使了一个眼色,示意自己坐在一旁的椅子上歇歇。
贾珩:“”
书架之前,正拿着一把扇子把玩的李婵月,抬头注意到二人的挤眉弄眼,明眸闪了闪,将扇子放下。
贾珩冲长公主摇了摇头。
他前世站岗,一站大半天,站一会儿倒没什么。
也不知多久,崇平帝掩卷而起,只觉既是心神舒爽,又是怅然若失。
怎么说呢,好比攒了三天稿子,一个下午宰杀完的心情。
这时,已过去一个半时辰,暮色都是垂落天际,戴权吩咐着内监掌着灯。
崇平帝抬头看向贾珩,见其站立着,道:“贾珩。”
贾珩拱手道:“草民在。”
“来人,看座。”崇平帝吩咐着戴权。
方才他虽然专注看书,但方才晋阳母女的小动作,他也并非一点不察。
“看来这贾珩身具拳脚功夫,并非虚言。”崇平帝思忖道。
贾珩道:“圣上当面,草民不敢坐。”
“朕让你坐,你就坐。”崇平帝凝了凝眉,沉声道。
贾珩拱了拱手,坐将下来,没有什么只坐半个椅子的做法,而是身量挺直,安之若素。
这是前世军旅生涯养成的良好风貌。
崇平帝怔了下,将眼底的一抹欣赏之意掩藏下,道:“贾珩,你这三国书稿一共多少章回,还有这刘玄德什么时候才有一方基业?”
哪怕知道历史,但还是忍不住问。
贾珩心头暗道,果然带入的视角是刘备,当然,本就是尊刘贬曹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