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时分,贾珩用罢了饭,带着锦衣府汇总的财货簿册,向着宫城而去,递了牌子,求见崇平帝。
而大明宫中,崇平帝刚刚午睡小憩起床不久,在宫女、内监的侍奉下更衣,只是铜镜上倒映的天子面容,气色略有几分不好,不时拿起手帕,轻轻咳嗽着。
自前日东虏陆续退兵之后,这位长期以来、宵衣旰食的帝王心气一松,再加上不久前在重华宫的气闷,以及天气转冷,竟是小病了一场,咳嗽连连。
这让神京城中的一众大小官员心思忐忑。
好在,从宫中传来的声音说,天子只是咳嗽痰多,御体并无大碍,接见内阁几位阁老,一如往常,自此中外咸安。
但崇平帝在太医院太医的进言下,保证午睡一个时辰,此事颇得宋皇后上心,来回督促着。
宋皇后这会子,就在暖阁小几畔忙碌着,食盒中是御膳房熬制的冰糖雪梨粥。
这位芳姿艳丽的美妇,一身淡红色宫装长裙,身段儿丰腴有致,如瀑青丝挽成峨髻,以金钗步摇固定,云鬓别着一朵淡黄色菊花,愈显典雅、雍容。
流云水袖挽起,露出一小截儿白若嫩藕的皓腕,纤纤玉手拿起一个大汤匙,自汤碗中舀着米粥。
崇平帝刚刚洗罢脸,落座在一旁的椅子上,看着一旁的戴权,咳嗽了下,问道:“贾子钰过来了?”
戴权笑了笑,道:“陛下,刚刚递了牌子。”
崇平帝面上不由现出欣然之色,说道:“领他过来。”
“是,陛下。”戴权领命而去。
宋皇后嫣然一笑,珠圆玉润的声音中带着几分娇俏、婉转,道:“陛下,他这会儿进宫,有什么事儿?”
“许是东城之事结束了吧,前前后后也有段日子了,昨个儿,许德清说将三河帮一干匪首,皆已断谳完。”崇平帝道。
宋皇后两弯柳叶眉下的美眸,顾盼流波,柔声道:“这笔银子倒也算是及时雨了,北边儿现在正等着用银子呢。”
她在后宫中也听得消息,一千多万两银子的财货。
上个月本来想借着贾家那姑娘与那贾珩见过一面,没成想九月九那天,重华宫闹将一场,只能暂且压下见面一事,等下再说。
崇平帝叹了一口气,说道:“善后抚恤,方方面面都要花银子,贾子钰这笔银子,正好解燃眉之急。”
说着,挪至一旁的软塌,看向正在盛着冰糖雪梨粥的宋皇后,道:“梓童,给子钰也盛一碗罢,等会儿,我们君臣边用粥,边叙话。”
宋皇后柔婉一笑道:“陛下是真拿他当子侄看呢。”
“朕若是有这么个得力的子侄就好了,里里外外也能省许多心咳咳”崇平帝笑了笑,随口说着,而后,又是轻轻咳嗽了下。
宋皇后闻言,玉容上的笑意凝滞了下,心头一惊,暗道,陛下这话说得是什么意思?
里里外外不让陛下省心的人?
是了,是齐王。
不过,对贾珩的这份儿看重
念及此处,宋皇后明眸微垂,心底飘起一缕思绪。
如果让那贾家的姑娘元春服侍陛下,是不是
不行,此事大为不妥,虽说圣上近年身体愈发力不从心,六宫已有二年没有动静,可万一诞下一儿半女,外面有着这么个得力的娘家人。
“如果能将芷儿许配给贾子钰就好了,只是他已成了亲,实在是可惜。”宋皇后美眸微垂,心头叹了一口气。
她娘家两个兄弟,才略平庸,一个鸿胪寺做着五六品的小官,一个在河南任知县。
前不久,她隐隐听着风声,那位贾子钰说不得要提调果勇营。
唉,好好的少年,怎么这么早就成亲了呢。
宋皇后心头又是叹了一口气。
崇平帝这边厢,用着冰糖雪梨粥,说是粥,其实米粒要少一些,更像是冰糖雪梨汤。
而在天家夫妻二人说着话时,贾珩也在戴权的引领下,入得偏殿暖阁。
“臣见过圣上,皇后娘娘,圣上万岁万岁万万岁,皇后娘娘千岁千千岁。”贾珩甫一进入殿中,向着崇平帝以及一旁的宋皇后,行礼参见。
崇平帝笑道:“子钰过来了,过来坐,皇后熬制了一些冰糖雪梨粥,你来得巧,却是有口福了。”
贾珩闻言,面上顿时现出受宠若惊之色,拱手道:“臣,何其有幸,能一尝娘娘的手艺?”
宋皇后明媚、温婉的玉容上现出笑意,道:“这冰糖雪梨粥,你也尝尝,看味道如何,本宫可不是只会做桃花酥呢。”
崇平帝笑了笑,说道:“煮得多,朕也吃不完,你也算是给朕分担一些,过来坐。”
说着,就是吩咐戴权近前,放了一个绣墩。
贾珩闻言也不好谦辞,面容激动,拱手道:“臣多谢圣上。”
宋皇后将盛好的一碗粥,给一旁的宫女,吩咐递将过去,那宫女顿时应了。
贾珩伸手接过瓷碗,在手中端着,正要放在一旁的小几上,却见崇平帝将一双温和目光投来,笑道:“喝罢,不太热,等用完,咱们君臣再谈正事,子钰进宫,是为三河帮财货之事吧?”
“圣上明鉴。”贾珩端着瓷碗,抬眸,整容敛色说道。
崇平帝笑道:“那倒不忙,先用过再说。”
说着,就是用起米汤。
贾珩点了点头,同样舀起一匙米汤,递至唇边,只觉入口香甜,暗道,这位皇后娘娘,还真是厨艺精通,这冰糖雪梨做的不错。
宋皇后玉容带笑,将一双柔婉的目光,投落在贾珩身上。
见少年坐姿方正,面容清隽,举止也是不骄不躁。
心头那种可惜之念愈发强烈。
“听说这贾珩之妻也是官宦人家,仅仅是五品的小官,多少有些辱没了这少年。”
宋皇后凝了凝秀眉,看着贾珩,思忖着。
用完手中的米粥,贾珩将瓷碗放在一旁,拿过手帕擦了擦嘴,正迎上一双盈盈如水的目光。
宋皇后美眸闪了闪,轻笑道:“是不是糖放多了一些?子钰为何默然不语。”
贾珩道:“臣只是感慨。”
“感慨?”
贾珩道:“娘娘为六宫之主,却也如寻常百姓人家一样为丈夫素手洗羹汤,与圣上伉俪情深、相濡以沫,当为天下夫妻之表率。”
其实他刚才是发愁,每次见到宋皇后,都要奉上一通彩虹屁。
否则,谁知这宋皇后会不会吹他的枕头风?
宋皇后闻言,心头欢喜,但一张国色天香的脸蛋儿上,却现出一抹惆怅,轻轻叹道:“天家与寻常百姓夫妻,又能有什么两样?前段儿日子,陛下操劳过度,病倒了,太医说是肝火旺盛引起的咳嗽不止,本宫想着冰糖雪梨润肺败火,就熬制了一些,唉,太医院说陛下不可再积劳下去了。”
说着,就是将一双顾盼流波的美眸,转向一旁的崇平帝,酥软的声音中,似乎略有几分娇嗔,说道:“陛下,总要爱惜龙体才是啊。”
贾珩眸光微动,闻听这莺啼燕语,心头不禁生出异样。
一个身姿丰腴,三十出头的御姐,举手投足之间都是散发着那种静好岁月浸润之下,成熟、妩媚的人妻风韵,突然乍现的那一丝小女人的娇嗔,那种反差,无声中撩人心弦。
贾珩整容敛色,拱手道:“圣上日理万机,九州万方须臾离不得圣上,还望为黎民苍生,保重龙体才是。”
崇平帝这时也用罢手中的米粥,笑道:“太医院那些人,言其疾务必是夸大三分,用其药,必是留余三分,朕也不是怪他们,只是不必小题大做,朕的身子骨,朕还是知道的。”
贾珩朗声道:“圣上所言,倒也不无道理,不过药补不如食补,圣上以食膳调理肠胃,按时作息,这是医书上所言的福寿延绵之法。”
崇平帝诧异道:“子钰还懂医书?”
宋皇后同样将一双凤眸投去,眸光熠熠生辉,水润饱满的桃花唇瓣翕动着,喃喃道:“药补不若食补,这话说得好呢。”
贾珩清声道:“闲暇之时,看过一些,臣窃以为,古今历代长寿之士,无不善理饮食,作息得法,方得福寿绵延、安康顺遂。故臣以为,圣上或可效前人之养生之法。”
崇平帝笑了笑,目光深深,道:“若天下不定,四海不宁,朕纵空活百岁,又能如何?”
说着,因为情绪激荡,就是咳嗽了好几下。
此言一出,宋皇后玉容苍白,伸手抚着崇平帝的后背,颤声道:“陛下何出此言?”
贾珩也是面色微变,不过他隐隐觉得崇平帝在内涵太上皇。
想了想,肃然道:“圣上之言,臣不敢苟同!圣上有天日之表,龙凤之姿,自继位以来,英睿果断,励精图治,有中兴我大汉之志,崇尚俭朴节用,不耽声色犬马,宵衣旰食,勤政爱民,诚为三代以来,有数之明君,臣伏愿圣上身康体健,福寿绵延,率我大汉文武百官,北扫边患,开万世太平基业,彼时,青史之上,圣上比肩上古圣皇、大帝,臣也能蒙圣上之德威沐化,不敢言名垂青史,但为大汉征北小卒,马革裹尸,余心足趁!”
贾珩面容沉静,目光清正,神情肃然。
斯人清朗、坚定的声音回荡在殿中,掷地有声,不见丝毫谄媚、阿谀。
将一席“我观圣上有大帝之姿!”、“保重龙体”之言说的煌煌。
只是将话到嘴边的为大汉征北将军,改口为一小卒,马革裹尸。
有些话,容易引起一些不好的联想。
宋皇后也是将螓首转将过来,柳叶细眉之下,美眸焕彩,静静看着那气质清冷的少年。
崇平帝冷硬,面容之上,现出一抹异样的红润,不说如饮美酒,但也心绪激荡,道:“子钰有心了,中兴大汉始终是朕毕生之愿,你还年轻,若能于边事有所作为,纵是封爵以侯,又何足道哉!向能平东虏,纵是让你贾家一门三公,甚至异姓为王,朕何吝之?你我君臣还当戮力同心,纵是青史留名,流芳百世,也不在话下。”
这封官许愿的话,虽第一次说,但也说得底气十足。
盖因,陈汉还真封了四位异姓王,而且目前来看都是善终,爵位都传了几代,没有出现过鸟尽弓藏,兔死狗烹之事。
贾珩扬起头,目视崇平帝,以一种坚定的目光,朗声道:“圣上,封侯非臣之意,唯愿北疆平定!”
崇平帝闻听此言,面色动容,心头震动,将一双温煦目光投向贾珩,恰在这时,喉咙发痒,又是咳嗽了几下,摆了摆手,笑道:“朕向来是不亏待有功之臣,你还年轻,好好做就是了。”
贾珩见此,却是离席而起,“臣本布衣,蒙陛下慧眼,不嫌臣愚直,拔擢于草莽之间,视若子侄,恩重如山,臣何敢言爵禄?”
崇平帝道:“子钰”
贾珩抬眸看向崇平帝,目中适时现出“孺慕”之事,眼圈微红,说道:“臣之先考早去,蒙家母拉扯长大成人,今既食君禄,君即吾父,见君父咳嗽不止,臣心实痛之,恨不得以身相代,还望陛下保重御体才是啊。”
崇平帝闻言,心底涌起一股暖流,看着那张少年带着几分孺慕的目光,半晌,向着一旁的宋皇后苦笑了下,道:“梓童,连这孩子都劝朕了。”
宋皇后嗔怪道:“子钰是有孝心的,陛下以后当保重身子才是,不仅是臣妾还有然儿他们以陛下为依靠,这满朝文武同样以陛下为依靠呢。”
崇平帝点了点头,也有几分偎贴,笑道:“是啊,如子钰所言,以后朕会注意身子的。”
宋皇后在一旁笑着劝慰道:“子钰,本宫还要谢谢你呢,先前规劝了陛下多次,陛下都无有此言呢。”
贾珩拱手道:“此为臣肺腑之言,不敢当娘娘称谢。”
崇平帝摆了摆手,笑了笑,说道:“好了,不说这些了,子钰,三河帮的财货都计点结束了吧?”
宋皇后笑了笑,也不多言,而是扬起一张婉美的玉容,看向贾珩,静听其言。
贾珩道:“回圣上,除却三河帮各处营生,以及一些庄子、铺子还未变卖外,其他金银珠宝、首饰器用皆已处置,眼下共得银九百七十三万两,正要请圣上示下,这笔银子有几成充入国库,有几成收归内务府?”
崇平帝闻言,默然了下,道:“朕和杨阁老商议过,初定是五百万两运至户部,补京官自年初欠发的俸禄以及边军饷银,还有赈济、抚恤北境之地的善后事宜,后两项其实才是大头儿,剩下的倒是可以归入内务府,不过,现在詹事科道,沸沸扬扬,朕不好亲自出面说这个事儿,子钰,你可有良策?”
说着,将一双征询目光投了过去。
宋皇后抿了抿粉唇,那张宛如桃蕊艳丽的玉容也是现出好奇之色。
贾珩思索了下,沉声道:“臣以为,左右不过是进三退一。”
“进三退一?”崇平帝眸光微动,面上若有所思。
贾珩清声道:“圣上无非担心詹事科道觉得户部分配不足,借机生事,那不若事先放出风声,就说,原本按着一些人的提议,是八成都要归入内务府的。”
崇平帝凝了凝眉,忧虑道:“只怕此论一起,群起沸腾,满城风雨。”
贾珩道:“这只是是谣言,彼时,圣上再出来辟谣,说已决定拿出一半银子,分给户部,以纾国家财用之困。”
崇平帝沉吟道:“子钰所言,未尝不是一个方法,只是由谁来说这个事?谣言总要有鼻子有眼儿,以假乱真才是。”
这种事情,需得找一个人出头儿,谣言这东西总要传的像一些。
贾珩却一时默然,没有接这话。
还能是谁?只能是内务府总管的忠顺王爷最为合适,除了这位王爷,再没旁人了。
忠顺王爷上次进他谗言,现在就是讨回利息。
也很容易作成,毕竟,你一个皇帝的王兄,要那么好的名声做什么?
就应该把文官集团得罪了,让文官一提及这位王爷都要摇头,不识大体,然后天子庇佑,才是正常的戏码。
不过,这话他不好主动开口,点到为止即可,让崇平帝自己去想。
至于崇平帝会不会让他充当谣言的当事人,绝无可能!
因为这是寒了办事之人的心,合着我忙前忙后,鞠躬尽瘁,好处一点儿没落着,还要落得百官怨怼?
果然,正如贾珩所料,一旁的宋皇后樱唇微启,柔声道:“陛下,银子既是归入内务府,想来宗室那边儿也有话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