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三点。
横店影视城,某处。
“觉醒年代,第xx场第一镜第一次,开始!”
随着场记打板,迟余推开了房门,稍带着些醉意地说道:“任广明这小子还是那么能喝酒。”
卢义跟着进来。
“不容易,老同学在京城还能聚一次。太难得。”
迟余随意地解开领口的扣子,坐在椅子里,点烟一根烟,吸了一口后,问道:“唉,刚才忘了问广明了,杨开铭最近在忙什么呢?怎么一直没他的消息?”
卢义一边倒水,一边说道:“任广明说,杨开铭师范毕业后,就回老家教书了。他这人心善,时常接济一个寡妇,遭到她族人的非议。”
“这有一天哪,杨开铭喝醉了,在寡妇家的桌子趴了一宿,天快亮时,也不知谁去通风报信,结果呢,寡妇家的族人把她给抓了,族长召集开会, 按照族规,活活把寡妇给沉塘里去了。”
“杨开铭受了刺激, 也就疯了。他现在, 两天在街乞讨说疯话, 谁也不认识了。”
说话间,他把倒好的茶水放在迟余面前的桌子。
迟余坐起来, 睁开眼,看着眼前的烟雾与水雾,喃喃道:“疯了, 人疯了,天也疯了。”
说话间,就冲进来,不,应该说是滚进来一个人。
是表弟久荪, 一进来就胡言乱语, 说着“别杀我、别杀我”的话, 最后躲在桌子下边, 给了迟余一封信,说是如果他死, “你就把这封信给我妈妈和姐姐”。
随后进来两人, 说明了为什么会这样。
原本是这位叫做久荪在, 在来京城的路, 见到了好多被饿死的人, 受了刺激,这几天住客栈,每天晚都要换好几个房间,这都睡不踏实, 生怕有人杀了他……
这人神经错乱, 一直嚷嚷着, 为什么要杀他。
这人被送走之后,导演喊停。
刚刚这场戏之后,一个听说到的被孔教三纲逼疯了的同学, 一个在面前已经疯掉的表弟, 让催生出了他的创作欲望,然后就有了《狂人日记》。
“再来一遍。”
这部戏里,除了迟余一个“流量演员”,于何伟、马少桦、张童、毕延君等几位老戏骨之外,其他的,基本是一些大众相对陌生的演员。
有些的表演是可以的, 但有一些,就比如刚刚这场戏,只出现几个镜头的群众演员,在表演面,还是有些问题。
于是一直拍了好遍,这场戏,才算是过了。
这时,已经是下午五点半。
剧组于是先吃饭,因为下边的一场戏,是整部剧里,最难的一场单人戏。
向来,像脑力思考与创作这种抽象戏是最难拍的。
但是如果拍出来的话,又往往能成一部剧里边的高能场面。
这种镜头,一般会加入一些蒙太奇的手法,闪回回忆场面,再配一次音乐、技术手段……
但那是在后期。
拍摄的时候,可不会给演员这些东西。
“迟余,你需要表演出来,《狂人日记》的整个创作过程,镜头里边,波澜壮阔是你,沉郁似水也是你……”
吃饭的时候,张永辛不让其他人打扰迟余,自己却过来说话。
虽然在他看来,现在的迟余,骨子里已经是迅哥儿本人了。
脸的神情干净而坚定,身姿极其挺拔。
不管是站着、坐着,甚至是趴着、躺着,都透着一种坚定的力量。
二十六七岁的迟余, 演出了迅哥儿三十六七岁的样子, 既有少年男子的张力和昂扬,又有成熟男子的稳重和镇定。
而这时的迅哥儿, 也将在他最好的时代,挥洒出光芒万丈的文字。
“虽然这场戏,艺术加工的痕迹更多一些,但是氛围,我会给你提供足够的氛围,让你自然而然地,‘创作’出《狂人日记》来。”
张永辛说道:“让观众眼中,就能体会到,《狂人日记》的诞生过程,是多么的,激荡人心,让人直起鸡皮疙瘩。”
“一见短袖子,立刻想到白臂膊,立刻想到全裸体,立刻想到生殖器,立刻想到性交,立刻想到杂交,立刻想到私生子。”
迟余点点头,轻笑地说道:“对吗?”
“呃,用迅哥儿的这话有些过了,不过确实如此。”张永辛知道迟余现在的说话风格,已经有些类似变形金刚里的大黄蜂,句句是引用。
他一开始很想知道,迟余到底背了多少迅哥儿的名言名句。
问后才知道,这人居然将两整部迅哥儿的文集,背到滚瓜烂熟。
简直是非人哉!
“激烈得快的,也平和的快,甚至于也颓废的快。大抵如此,大抵!”迟余说道。
张永辛愣了愣:“总之,别着急,我们是准备,拍一整个晚的。”
“是如此。许多历史的教训,都是用极大的牺牲换来的。譬如吃东西吧,某种是毒物不能吃,我们好象全惯了,很平常了。不过,还一定是以前有多少人吃死了,才知的。”
“……”
张永辛不敢再说话了,他发现自己虽然是迅哥儿的铁粉,但是这些日子以来,与迟余相比,有些小巫见大巫了。
实际,迟余并不能与他相比。
张永辛对迅哥儿的研究,属于学术型、理论型的,而迟余对于迅哥儿的认识,则是在秀。
虽然形式不一样,但是大家努力的方向是一致的。
要让观众看过之后,感觉到迅哥儿是从教科书里走了出来,心里只有一个想法:
这就是迅哥儿!
“我们能成的吧?”迟余放下饭盒,说了一句不是迅哥儿的话。
“一定能成功的!你演出了我想要的迅哥儿,而如今这个时代,大部分人是喜欢迅哥儿的。”
张永辛坚定地说道:“在现代急功近利的年代,我们浮躁我们狂欢,但我们的内心仍渴望知识的滋养,以及对知识的无边敬畏。”
迟余点点头,长出了一口气。
作为一个古代与现代人的结合体,迟余对于迅哥儿这种,以笔为刀,大杀四方,骂人无数,一针见血,一生都在横眉冷对千夫指的人,是有着极大的敬畏心理。
他很幸运,能够以这样的方式,靠近迅哥儿。
“加油!你可以的!我们都知道,你可以的!”张永辛用力拍了拍迟余的肩膀。
迟余面色冷静地说道:“你要灭一个人,一是骂杀,一是捧杀。”
“……”
张永辛这一刻觉得,大抵虽然自己是迅哥儿的铁粉,若真的生在那个年代,大抵也是会被怼到愤怒、怼到脱粉的。
他便转身走了,把时间和空间,留给迟余。
剧组的其他人,热热闹闹的吃着盒饭,《觉醒年代》是个有钱的剧组——实际现在再穷的剧组,也不会在吃的边节省,标准基本是类似的,所有他们吃的很香,很热闹。
举收音筒的一个男孩这两天消沉的要死,说是失恋了;他旁边的那个女孩,却又谈了个新男朋友;身后是一对夫妻,晚回家洗脚——
洗脚是迅可哥儿在信里发明的词儿,大抵和现在人常说的交作业、交公粮、讨论剧本,以及迟余和迪丽若白的听音乐是一个意思。
那男孩能看到的对面,有两人说到了好笑的,在狂笑;还有人趁着这吃饭时间,斗地主,加倍、不加倍,谁手机里的视频的声音,有女人大哭着,这些年的情爱与时光,终究是错付了……
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迟余只觉得他们吵闹。
而他只有沉默。
当他沉默的时候,他觉得充实;他将开口,同时感到空虚。
……
六点半,当最后一个人的盒饭扔进垃圾桶,这一场《狂人日记》的独角大戏,即将拉开帷幕。
布完光,然后开拍。
所有人,都盯着迟余一人。
因为这场戏,全程只有他一个人在演,真正的独角戏。
于何伟、张童等重要演员,也想来见证这一部,现代文学史和现代文化史,都具有跨时代意义的作品的诞生过程。
《狂人日记》,作为华国现代文学史第一篇白话,它奠定了华国现代(文学)创作的基础。
它的深切的思想是华国现代启蒙主义的高度概括。
其在形式和思想方面都深刻影响了二十世纪华国文学史和华国思想史。
迅哥儿一出手,就是这么牛逼!
现代文学家茅顿说:“这奇文冷隽的句子,挺峭的文调,对照着那储蓄半吐的意义,和淡淡的象征主义色彩,便构成了异样的风格,使人一见就感着不言而喻的悲哀和愉快。”
现代文艺家任艺苹评:“《狂人日记》这样一篇从语言到内容、形式都堪称现代的,就好比青铜冶炼技术尚在初试,就有人直接铸成了一件可以传世的重器。”
当然,也有说它很平凡的,也有说它只是为了好玩,舞文弄墨,对旧礼教和社会现状挖苦讽刺一番,以逞一己之快的。
而这篇作品最辉煌的成就,就是这么一句:
我翻开历史一查,这历史没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页都写着“仁义道德”四个字。我横竖睡不着,仔细看了半夜,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满本都写着两个字是“吃人”!
礼教就是吃人,仁义道德是礼教虚伪的面具,这就是迅哥儿对封建道德的定义,也是他多年来思考和认识的结果。
迟余第一次见到这句子,整个人浑身颤抖。
再没有谁,能比经历过那个年代,更能体会这种“吃人”的环境了。
他做过小少爷,是那戴着“仁义道德”的面具的人!
他又做过戏子,是那被“吃人”的人吃过的人!
即便是现在,脑子里挤满了《狂人日记》的句子,迟余的心中万分沉重,感觉整个人动弹不得。
他知道这沉重是假的,便挣扎出来,出了一身汗。
不能想了。
演吧。
“觉醒年代,第xx场第xx镜第一次,开始!”
迟余拿着那封信,另一只手拿着那把常常在手里的木刻刀,在屋子里踱步,眼睛通红,心绪不宁。
他摸着木刻关公的刀,脑子里闪现的,是砍人的那把刀,闪现的,是那些围观的众人,那些交钱要人血做人血馒头的愚民……
也闪现了,那个说了一句“迟老板,走好”的,举起了大刀的汉子。
这一刻的迟余,似乎是在远观自己被砍头的一幕。
大刀落下,人头离身。
“迟老板老老实实唱戏不成吗?非要唱那些杀头的东西。两个字,一颗头,这世道!”
“再想听一折迟老板的戏,怕是要到地府了。”
“多半是阎王爷想听戏了,就把迟老板给叫走了。”
“二十年前的迟老板,唱老生那叫一绝啊!哎呀呀,戏疯子戏疯子,竟不能再听!”
“哎呀呀,谁踩我手!”
“别挤啦!就那么点血,别挤啦!”
“我的馒头!谁踩我馒头!”
眼前血红一片。
血红的眼幕里,有同伴若干、有基层官员若干、有刽子手若干、有群众若干,悲戚声和热闹声左右耳分别而入……
突然间,张永辛从镜头里看到,迟余的神情,忽然像是遭到了极度的痛苦和极度的悲凉。
“好!”他低呼一声。
“厉害!”于何伟感觉那眼神,一阵脊背发凉。
“他脑子里,到底想到了什么?”张童皱眉道。
“在我委婉地说过,他一次表演有些炫技之后,迟余现在的表现,越来越惊人了。”马少桦说道。
他是在说那一场演讲的戏。
剧中,林纾创作了《妖梦》来影射并回击新文化运动,迅哥儿也决定用专题演讲的形式正面对垒《妖梦》。
因为是非专业科班出身,所以迟余在努力地向专业科班靠近。
于是拍摄起来,也很顺利,表达流畅、台词也都没错,但迟余注意到在一旁扮演蔡公的马少桦老师面露不悦,于是赶紧前请教。
当时,马少桦一根手指头轻轻点了下迟余:“这一场,有些炫技了。”
迟余当时全身汗都下来了。
那一刻,他反应过来,自己不是专业接班出身的演员,所以演人物的时候,就有更多的生活气息。
而同样的,迅哥儿同样不是专业演员!
尤其是那个年代,还没有所谓普通话,没有所谓演讲必需用普通话的时代,所以演讲的时候,肯定是不能够抑扬顿挫的。
“导演,我觉得有些问题,要不再来一遍吧。”迟余知错就改。
“好,可以。”
张永辛在监视器前对二人的谈话了如指掌,却没有点破,这是他们合作这些时日以来的信任。
演员和演员的信任。
导演和演员的信任。
再来一遍,走回摄像机前的二十几米路程里,迟余重新找回了人物的表演逻辑。
这一遍,得到了马少桦老师的认可,也得到了底下观众的一致掌声。
而现在,看着镜头里边,迟余一个人的表演,他们也想给出掌声,但是知道这个时候,是绝对不能说话的。
因为现在的迟余的情绪,他们知道,可能一打断就再难找到。
镜头里,迟余站在窗前,目光盯在虚无处,手里拿着刻刀,整个人像个雕塑一样。
香烟一根一根地消耗掉,烟雾中,他的目光更是坚定。
某一刻,他扔掉了刻刀,坐回到桌子前,然后拿起了毛笔,整个人仍然像是个雕塑,沉思着、构思着。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阳光消失了,煤油灯点亮了。
这一段,几个镜头,是创作前的思维风暴时间。
看起来很简单,可能到后期剪辑后,就只有几秒的戏份,却也拍了两个小时。
导演想从不同的角度拍摄,想找到最体现迅哥儿写作日常的面画,毕竟有那么多经典的,迅哥儿的画像作品。
甚至连屋内的摆设,都力求面画感。
“迟余,接下来,就是正式写作的镜头了,别紧张,我们有一整个晚可以用!”张永辛确定前几个镜头之后,说道。
“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
“所以,来吧!”
迟余的声音,第一次听起来很轻松。
“迟余,迅哥儿说过,你一定可以的!”于何伟掺和了一句。
迟余摇摇头,道:“我实在没有说过这样一句话。”
众人笑了,然后开始拍最激动人心的片段。
场记在镜头前,举起了场记板,然后啪地一声。
“觉醒年代,第xx场第xx镜第一次,开始!”
镜头开始,迟余手里,拿着的是沾了墨的毛笔,坐在椅子里,面带思索。
这场戏之前,已经有了足够的酝酿。
一开始的人血馒头,一个罪不至死的小偷在那个荒唐的社会里被当众斩首,旁边是那么多麻木的看客。
然后是弟弟说,一个老同学疯了,因为一个被处死的寡妇疯了。
最后是亲眼目睹着表弟疯了,这直接地刺激到了迅哥儿。
这个时候的迅哥儿,内心不可能是平静的。
他的内心一定是极度的挣扎和压抑,但是,向来拧巴的他,却能压制住这些挣扎和压抑。
那是怎样的痛苦?!
“导演,演的时候,我能不能在写作时,更自主一些,比如站着写,比如趴在地写?”这场戏之前,迟余提出了自己的建议。
张永辛只是想了想,便说道:“可以,我们都可以试。”
毕竟这场,没有一句台词。
张永辛自己,也没有具体的想法,到底要怎么拍,演员要怎么演,只能先试着来,一步一步来。
镜头里,迟余开始表演。
当不少人看到迟余是真的准备拿笔写时,有人突然问了一句:“对了,这场戏不用手替吗?”
一般情况下,这种写字的场景,都是要手替的。
导演笑了笑,没有说话。
于何伟道:“你看看就知道了。迟余现在写出来的字,要是再处理一下,放到拍卖会,估计都能当成是迅哥儿的真迹。”
张童笑了笑,没有说话。
他饰演的守常先生,也有写字的镜头,同样是真的在写。
说话间,这一个镜头继续在拍着。
不少人也看到了迟余的仿迅哥儿书法。
“这字,可不仅是模仿到了形,完全是模仿到了意!”懂书法的马少桦说道。
“迟余的书法水平一直很高。”于何伟说了一句。
“说实话,别说是演员了,现在会书法的年轻人,都没有多少了。”马少桦又感慨了一句。
众人低声讨论时,镜头里的迟余,继续表演着。
“先完整地拍一遍,拍完一遍之后,再说。”张永辛在开拍前,是这么说的。
这一遍,迟余完成了《狂人日记》的全部创作过程。
拍完一遍,已经过去了两个小时。
喊停后,张永辛把迟余叫过来,说道:“你自己看看回放,调整一遍情绪,我们一会儿再来一遍。”
他没有说什么,只是让迟余自己看回放。
半个小时后,迟余快进结合跳段的,看完了回放,然后回到了屋里,准备第二遍。
他发现,桌子和地的稿纸,已经不见了。
也不知道是工作人员收起来了,还是导演自己藏起来了。
继续拍。
好几遍后,眼看已经到了凌晨五点。
“我们再来一遍。”张永辛说道。
大家都没有情绪,所有人都充满了斗志,势必要拍出一个经典的镜头来。
围观的几位,也没有离开,他们只是坐在一旁休息一会儿,没有人想错过,一个高能名场面的诞生过程。
因为一遍遍的书写,眼睛在油灯的弱光下边盯着字,迟余的眼睛,已经有些发红。
但这是很好的状态。
“觉醒年代,第xx场第xx镜第xx次,开始!”
场记打板,再次开拍。
一开始,迟余仍然是坐在桌子前的。
他脑子里面,现在一边是一个个的闪回场景,一边是,《狂人日记》那一个个拥挤的文字。
某一刻,迟余突然觉得,他达到了一种无可名状的状态里面,似乎从幼年起,尤其是这些日子的迅哥儿的所有作品里的信念和感受,带入到了自己的情绪当中。
于是迟余便顺瓜摸藤去追溯迅哥儿文字背后的力量,及他内心的境界。
就在这种状态中,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坐正了,趴在桌子,挥毫书写起来!
这一刻,迟余似乎进入了一种无我的状态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