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骅在三十一岁那年凭一组照片获得了国际摄影大奖,照片中女子容貌渐变,由青春葱茏转为成熟知性,干净洁白的裙摆在后来沾染了万千尘色,素净白皙的脸蒙上了一层暗影灰蒙。不管经年,不管岁月如何变换,唯一不变的是,女子眉眼的暖色依旧,惊艳依然。
那组照片被收录进颁奖的展馆中,展馆负责跟进后续工作的小姐让季骅为图配一些说明,或者把背后的故事讲述。季骅仅仅给了一句,后来,配文也便仅有一句,“她曾经青春飞扬,裙摆飘然,而今风沙掩面,却也如此美丽。”但这一句便已经足够了,只要看过的,都能明白了,照片背后,存在一个美丽又遗憾的故事。
季骅在三十二岁那年回了荥川,距他上一次,足足四年不曾回来了。四年的光阴,能够让好多事情发生改变,枯木逢生,野草纷长,或是变幻一个人。他的母亲改变了,父亲更变了,季骅出现在季家大宅,父亲都没有再撵他,母亲很平静吩咐家里用人再添一副碗筷。一家三口,很难得坐在一起,用了一顿算是愉快的晚餐。
一个人一旦轴起来,任谁来都不管用。季骅就是太轴太倔了,才跟父亲、母亲闹到这番田地。他不走他们为自己安排好的路,规划好的人生不接受他们为自己相中的女子,物色好的姑娘,他只认定自己认定的一切。一路走到黑,一路叛到底,所以,季骅得承认,他并不是他们眼中的乖孩子,他让他们操心劳神,耗费心力。
季骅仍旧没如父亲所愿,没有乖乖接管父亲手头的工作,而是去了那个拥有神秘古镇与青山秀古融为一体的黔东南。季骅收拾行李离开那天,季母站大院铁门望着他离开,缄默着,不曾阻拦,不曾说一句话。季父坐客厅,手边叠的报纸未曾翻动,用人煮的一壶咖啡,凉透已无热气升腾,但一口未饮。
黔东南的古镇留住了季骅,他在这座古镇临水的地方置办了一处房子,一待就待了两年。有位本地姑娘喜欢上季骅,向他表白,害羞的模样中一派孤勇,他在听完姑娘赤城坦率的言语之后拒绝了人家。姑娘毫不意外,只觉在意料之中,笑着沉沉地深吸一口气,故作不受伤。那一刻,季骅只觉得姑娘像极了某个人,那个人也一样,总是假装不在乎,奈何演技不好总也藏不住眼底的黯然。
临了时,姑娘终归不死心,姑娘问他,似乎也只是想得知他拒绝她的缘由。姑娘问,“你想都不想就拒绝了我,是否是因为我不好,还是因为你的心被困住了?”因为被困住了,所以才不愿意让别的人走进去对吗?
季骅没曾想姑娘问的竟是这样的,他愣住了,随即神色恢复如常。他自是告诉姑娘伤害较轻的回答,他说,不是姑娘不好,是他自己的问题。姑娘笑笑,早已知晓般释怀,但并未就此放弃。姑娘跟在他身边,固执而倔强,即便他早已明确表明态度。
姑娘跟几年前的自己如出一辙,从姑娘身上,季骅看到了几年前的自己。几年前,他也是这般,赶都赶不走地赖在那个人身边,当初的想法就跟姑娘现在对他的想法一模一样,都那么深信不疑只要自己跟着、留下,总有一天会等来不一样的结局。可又有谁知,感动终究是感动,感动得来的跟爱是不一样的。
季骅用四年的时间感动了一个人,用四年的光阴温暖了一个人,到底,撬不开的是那扇紧闭的门。所以,感动真的并不能表示感情,人这一生可以被许许多多的人感动,可以为许许多多的人流下泪水,却只能为一个人在天地间留一隅之地。
以前还未有“我刚见你一眼,便对你有了私心”,或者“你一笑,孩子的名字我都想好了”的认识。偏偏,没有认识,种子却早早埋下了。世上人千千万万,他却在千万人头攒动的拥挤中,一眼望到了她,快门按下,灯光闪了她眼睛她下意识抬手来挡。光影斑斑驳驳,细细碎碎,落她身上,于她发丝跳跃。
晚上选照片,同寝室的男孩子看到白日间拍的这张照,问季骅这么好看的女生,怎么从没见过?他回,大约新生。男生对照片中的她动心了,要季骅帮忙在校园贴吧发这张照片,了解她是哪个院系的。季骅从不多管闲事,换平常,他早就拒了。可他,应下了。他发了照片,还配标题“史上最美”,如此狂妄自恋,自然引得众人争议,很快被置顶。
果然,她马上找来了,在个人贴吧主页私信季骅。明明是自己害得她置于风间浪口之上,害得她被那么多素不相识的人指指点点,可她竟然还能那样有礼,那样不卑不亢地发消息过来,“你好。我是照片的主人公,你在没经过我的同意下拍了我的照片,还把我的照片发布在贴吧上,给我个人的学习和生活造成了很大的影响。如果你看到了我的留言的话,请你把照片删去。麻烦了,谢谢。”
有那么一刻,季骅想到要立即删了的,在选择是否删除时,他停住了。存心一样,他发过去,“不删呢?”季骅好奇她会怎么回复,铁定是气得破口大骂,神经,要不要脸?等了一分钟,弹出的是他意料之外的,“你在没有经过当事人同意的情况下,偷拍了我的照片,已经侵犯到了我的个人肖像权,在我不知许的情况下,你又把照片张挂到网上,已经严重地侵犯了我的个人隐私权,你说,两条罪名加在一起,要怎么算”
那时候,大概是季骅最像二流子的时候了。他颠倒是非黑白,还将恐吓的罪名安给她,也许是懒得与自己纠缠,她问,到底想要怎样?几乎不用时间去想,季骅就在对话框打出了一行字,“我们出来谈吧。”发送出去,自己也都惊了。好久以后,他才明白过来,打从见到她那一眼开始,他就已经对人家起了私心。
见面当然不得如愿,这姑娘真的很有脾气,直接下了线。她不再管照片的事,而他等人家再次私信自己,只要再私信一次,他就愿意删,却迟迟不见来。后来,季骅还是给删了,那个帖子里,不好听的、不堪入目的实在太多了。
飞鸟恋上一条鱼,戈壁降了一场雨,而他们于人海茫茫中相遇了,却只因开始不美丽,结尾也不尽人意。正如她所言,“打从一开始,根本就没有那么单纯,就连过程,都不肯单纯一些。”也许,她太懂得人性,才那么需要别人单单纯纯的好,才那么芥蒂他的欺瞒,他的小算计,他的利用。
海德堡那三年,是季骅一辈子都忘不了的时光。他偷了原本属于另一个人的时光,霸占了原本属于另一个人的位置,得以留在她身旁。理论上,季骅应该很幸福的,因为没有人比她将女朋友的角色扮演得更好了。她会在他需要时陪他出席摄影展,即便一点儿兴趣都不曾有,她也会柔柔浅浅地笑着,听他讲解那些照片,听他说他仰慕的摄影大师。
季骅最为骄傲的也是那三年,他见过她最美丽、最让人嫉妒的模样。她买了好多慵懒又性感的法式长裙,只为陪他参加摄影展时穿她会化起好看的妆,弄一头好看的头发,那么美,撩人而不自知。至于美到什么地步呢?季骅见着她,都不由得喉间一紧,起了一个男人该有的反应。
摄影展的人向季骅赞美她,夸她美不胜收,羡慕他好福气。季骅高兴得心花怒放,不为别的,就为旁人把她归为他的。几乎所有人都默认了这样一个事实,他和她是一对。仅仅因为这样,季骅就高兴得无以言表了。
一封烫金的请帖漂洋过海而来,她身边最要好的朋友,时隔多年终于要步入婚姻的殿堂。好些年,她都不曾回荥川了。这份请柬过来,季骅看向她,面上那么平稳,心里早是翻江倒海。季骅其实一直都清楚,她不回荥川的原因,而她不回去,他每一次都暗自松了一口气。这一次,他在心里祈祷过,即便这样的行为很自私,他也祈祷她不要回去。一回去,什么都完了。
事实上,季骅在骗自己而已。不回去,终究有一天,辛辛苦苦营造的假象也会破灭。心里珍藏了一个人,任这偌大的尘世如何,也容不住其他。可季骅心存侥幸,他信自己终能走得进。但他押错了注,那场颇为盛大的婚礼上,纵然她舍了另外一个人走向了自己,事情已然不往受控的方向发展了。
直到退出这个故事,直到故事的散场,季骅都不曾缓得过来。追求他的姑娘今日又给他送来东西,一盒小巧精致的千层糕,还细心地点缀上了几片花瓣。姑娘托腮望着他,笑笑的,苦涩却藏也藏不住。姑娘追了他小半年,期间,姑娘还哭了两次,难过又绝望地问他,到底怎么做才会喜欢自己,才能对自己有感觉?姑娘的悲伤他也曾切身体会过,他在另外一个人那里花光了爱一个人的心力,真的很难再去喜欢别的人。
姑娘掂起一块点心,送到他手边,微微笑着道,“这大概是我最后的一个请求吧。”姑娘故作轻松,笑着,笑容却把眼角的泪水挤了出来,“你可以吃一块吗,我用了一上午的时间做的。”热腾的水汽还把姑娘的手烫伤了,手背依然还火辣着。
放弃一个人很难,又很容易,狠下心来,什么都好了。眼泪模糊了姑娘一双漂亮的杏眼,到最后,姑娘哭得那么心碎,仿佛要哭得背过气去。有人说,在不懂得心疼的人面前哭,眼泪廉价得一文不值,于姑娘而言,却是最后的告别。不需要博得同情,不需要博得怜悯,轰轰动动哭一场,从今往后不回头。
姑娘走了,再也没有来过。黔东南的冬季受冷气团的影响格外寒冷,却依旧点缀着绿意,枝头从不会光秃秃的一大片。季骅置办的房子也依旧那样,携着古城独有的质朴,使得东风留不住。东风不与,西风不往,他孑然一身。可能,缘分未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