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微朦,床上的人睡得正香。关门前,不放心地多看了几眼才走。出租车行驶在道路上,车窗外是城市苏醒焕然生机的景象。
出租车在校门口停下,此时的天依旧是微朦的,没有改变多少。校园一路上有灯,不是没有人走动,早起考研的人已经在赶往图书馆的路上了。路灯将影子拉长,三十几分钟的路途,宋井桐掏出了手机。
铃响了几声,电话接起来了。“爸,早。”她率先开口。宋惜日显然被她这么早的电话吵醒了,她听到起床的细碎的响动声。可她只能在这时候打,宋惜日工作繁忙,其他时间不一定什么时候能够接通。她直来直去,一点不拖泥带水,“爸,我有件事情想让你帮忙。”
宋惜日打开床头灯,同时穿好鞋,坐在床沿边,“说说看,到底是什么事情。”
他这语气,宋井桐知道是有得商量。她尽量说得婉转,“爸,你能不能在政府帮忙找份工作?我的意思是,你能否……”
宋惜日打断了她的讲话,义正辞严,一丝不容置喙,“我知道你想说些什么,别说了。不行,怎么说都不行!桐桐,这是原则上的问题,不是供人儿戏。”他声音浑厚,有力的声音中有些勃然怒意,“我这一生行得端坐得正,断不能为此徇私,让人戳着脊梁骨骂。你是我宋惜日的女儿,自幼我便教导你凡事不可急功近利,不可走后门,现在你学的是什么坏毛病?我对你太失望了,你真让我寒心!”
她早有预料,早知宋惜日不会答应。在这件事情上,他从来不会为任何人妥协。可她不曾料想,宋惜日会这么说他,会说对她失望,对她寒心。
宋惜日宠爱她,在物质上从来不会限制她,却也不会娇纵她,不会任她无理取闹。二十年来,他是教训过她,可哪怕在小学时因为有个女生说她没有妈妈,她动手打了那个女生,宋惜日也没有跟她说过对她失望。这一句失望,无疑给她定了罪,最深最无力承担的罪名。
宋井桐平稳呼吸,冷静的话语之下是她压抑住的泛滥成疾的难过。“爸,我没有这个意思。我只是问您能不能帮忙或者提供些信息,不可以就算了,绝对没有逼迫您的想法。但是爸,您都没有听我说完就说对我失望,您不觉得您这用词对我很不公平吗?”她用上了您,而不是你。
宋惜日沉默了良久,怒气缓和了,颇有妥协的意味。“怎么突然间关心起来了?”
她选择隐瞒,找了个听起来天衣无缝的借口,“我有个朋友让我帮忙留意一下,我就想到了您。”
宋惜日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咔擦地一下点燃了,深吸了一口,烟雾缭绕,“下个月有一场招聘考试,不分外地还是本地户籍,你可以让你朋友参加。具体的要求我让你李叔整理好发给你,你让你朋友自己考虑,要是觉得可以,着手准备准备考试。”指尖掸了下烟灰,他表情凝重,“桐桐,还是那句话,别人帮你要来的什么都是云烟,只有自己努力的才能持久。”
她淡淡地应,“嗯,我记住了。先回宿舍了,就不跟你聊了。”
“等等。”在挂电话之前他阻止了,开口问,“怎么在外面?”
宋井桐实话相告,不打算撒谎。宋惜日吸了口烟,多余的也不想说,“你自己是成年人了,该做什么自己有分寸就好。以后这么晚了就别出门了,早点回去休息吧。”
顿了顿声,双方都没有挂线,“大清早的别抽烟,对身体不好。”她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轻咳,终是叮嘱。
宋惜日不吭声,却还是抓过烟灰缸,将烟摁灭了。
收了线,宋井桐一个人往宿舍走。心事重重的她,一路上都在想事情。俞雯工作的事情,宋惜日肯定是不会帮忙的了。他是如此秉持公正的人,别说是别人了,是她也不行。若是她没有选择学医这条道路,毕业了找不到工作让宋惜日帮忙进入编制,他一定会大义灭亲,不但叮嘱任何人不许给她特殊待遇,要她自己考,而且非要骂她一顿不可。
想着想着,就走回了宿舍。宿舍的门禁闭着,她敲了声,好半晌靠近门的那个女生才给她开了。女生揉了揉乱糟糟的头发,转身时似是不悦的白了眼。
宋井桐道了声谢,没有上床休息,径直往洗浴间走。同系的学妹用手捧水冲掉洗面奶,扯下挂着的毛巾擦脸,“学姐,昨晚舍管老师点名了。我跟她说你回家了,她让你回来时下楼跟她说明一下情况。”
她拧上牙膏盖,“好,我知道了,谢谢你。”
学妹对她一笑,小虎牙尖尖的很是可爱,“谢什么,你是我亲学姐呀。”出去前,她跟宋井桐说道,“学姐,我也有课,我们一起去教室呗,再顺道一起去吃早餐。”
宋井桐点点头,同意了她的提议。为了节省时间,学妹在整理书包时,她先下了楼去找舍管老师。敲了声门,里屋的人便让她进去了。桌面上摆了早餐,透明塑料袋隐约可见水雾,想必是刚从食堂买回来。舍管老师放下早餐,“昨晚点名的时候你不在,这么晚了怎么突然回家了,家里有急事?”
老师已经认识她了,所以根本不需要问她来因。当然了,老师也没有用咄咄逼人的语气质问,平和的态度像是关切罢了。她淡然地说明原因,老师多叮嘱了几句,“那行,下次别这么晚出去了,一个女孩子不安全。行了,你去上课吧。”
出来时,学妹已经在大楼门口等着她了。“学姐,舍管老师没有为难你吧?”
“没有。老师人很好,没有为难我。”其实她明白,这样无缘无故夜不归寝的情况,告知家长或者是告知辅导员也不过分。老师却没有为难她,甚至说管理了她们那么多年,相信她说的话是真的,这次就这么算了。
毫无意外可言,晚上依旧要上课。其他学院的学生,早在大一课程结束之后,晚课就已经取消了。医学院是个例外,每个学期,每天晚上有时候周六周日都有晚课,这简直是一个噩梦的存在。
一入豪门深似海,这句话改一改,一入医科苦无边。宋井桐自觉可以,至少迄今为止她并没有为自己的选择后悔或者是抱怨过。
踏着月色,伴着晚风,宋井桐走在路上。手插在白大褂的口袋上,身影拉得瘦而长。堪堪封寝的时候,她进了大楼。
整栋楼已经到点熄灯了,只有楼道亮着灯。她脚步轻轻,同样敲门也是极轻。近门的那个女生敷着面膜,开了门后一把扯下面膜,“学姐,下回你能不能早点回来?老是要给你开门,真的很烦的你知不知道?要是真的不行,你干脆搬出去住得了!”
宋井桐低头睨了她几秒,女生被她冷漠的神情看得不自在,浑身别扭。她只客气地道了声谢,推了门进去。原来,早上那不悦的神色,居然是这个意思。
她突然间自嘲地笑,笑得嘲讽。那么多次,女生在外边喝得烂醉时,大半夜打电话给她让她过去接,她二话不说一句套好衣服就去了,哪怕当时在睡觉或者是熬夜写报告她都去了。还有一次,放长假回来,凌晨三点多的飞机又不愿意花钱住酒店打电话给她,当时她在家里头睡觉,打了个出租车去到机场接人……呵,真是可笑。
睡在床上的两个人都听到了,起身拉开帘子,“你是什么意思?学姐她回来晚是她想的吗?再说了,你就开个门怎么了,用得着这么大怨气?当初是谁说不锁门不安全,硬要出入都把门给锁上的?”
这声发问来自学妹,装在床头的台灯猛然一打开,黑暗的宿舍顿时间有些光亮了起来。她逼问,相看两厌,“你在用学姐的化妆品的时候怎么不说,让学姐给你送衣服的时候怎么不说,怎么就那么心安理得?让你开一个门,你倒是怨言满天飞了!既然这样,以后不用你开门,我来开。”
女生脸憋红了,是羞愧难当,却不过半分钟,“你出什么风头,有你什么事,多管什么闲事,吃饱了撑的你!”这一通话,让她硬气了几分,那豁出去的嘴脸真是难以入目,“不就一点护肤品么,我还给她就是了。说得好听,那衣服要不是她穿过了,她舍得给我?别说得她有多好心似的!”
宋井桐仿若事不关己,置身事外,看戏般扬起轻蔑的笑。
学妹听得气炸了,简直不敢相信世界上居然有这么不要脸,恩将仇报的人。“我开始只觉得你这人恶心,没想到居然可以这么无耻。当初是谁恬不知耻的跟学姐借套装去参加竞选的,借了还不满足,还要求别人送给她。那个人是谁,是狗么?早知如此,宁愿给路边的乞丐都不给你。”
女生涨红了脸,有些词穷。“你那么多事,说你了么?不就是看我不对盘,有种单挑,装什么好人,谁不知道你一肚子的坏水!”
宋井桐嗤笑,忽然走向她,凛然的气势汹汹而来,含笑的双目却似笑非笑,她平淡而冷然得好像只在诉说一个事实,“忘了告诉你,我那衣服是新的,给你的时候吊牌都没有拆。既然你想还回来,那你必须还回一件新的,两千三百块钱,一分一毫都不能少。”
她看着那人,不需要半句吼叫或是争辩,俨然已有不容侵犯之势。不犯她,她必以诚相待,若是犯她,她必奉还之。她不是贤者,亦不会以德报怨,做不到惺惺作态去包容伤害她的人。说她狠毒也好,说她心眼小也罢,她的秉承永远不会改变。
这个世界上,永远有一种人。那种人别人帮了他九次,他却只记得别人第十次没有帮他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