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葬的日子在三天后,那天的天空蔚蓝得如同深海,一丝飘浮的尘埃都没有,澄清明亮而一尘不染。有说法说出殡时下雨是不详的预兆,万里放晴代表吉利,逝者庇荫。最重要的其实无关天气,有很多东西很多情感无关于此,活着的人从来不在乎吉凶与否。
宋井桐穿得很素净,单一件黑衬衣裙,黑色把她暗淡无光,很是憔悴的脸色暴露无遗。对于虞清绝和白航他们的到来,她并未感到吃惊。料理罗老先生后事的三天时间里,虞清绝跟白航还有闻凯宏三人前前后后、里里外外帮着,她没说什么亦不知道说什么,任之由之。
墓碑的照片,罗老先生表情严肃,熠熠生辉的眼睛在凝视着所有的人。一生丰功伟绩也好,一生平淡安然也罢,一生富贵荣华也好,一生疾苦贫穷也好,走的时候什么都带不走,能带走的只是这尘世间存留的挂念和深厚的爱。
入葬仪式很繁琐,前前后后几个小时。宋井桐担心慕筠年纪大了站不住,出乎意料的是慕筠坚持住了。李婶扶着老太太,老太太全程很沉默地站着,没有像那天再哭得声嘶力竭,眼里酝积的情绪却是最深沉浓厚的,没有人可以读得懂。
前来的人散去,只剩下几个熟悉的人。虞清绝他们一直留到了最后,后续的事情也都帮忙打理。他们在,确实帮了她很多的忙。以前,宋井桐跟他们并不是有多么的亲近,他们现在这么尽心尽力的帮忙,原因她能想得到,不过她刻意忽略了。
宋井桐一连三天没接季骅的电话,手机上堆了十几个未接电话和未读消息。季骅有自己的事情,她的事说给他听,他一定会撇下准备了那么久的会展赶着回来。宋井桐不想让他知晓,更不想让他抛下自己的事来到她身边,说直了徒增她的愧疚之意。
她打过去时,没响两下立马接通了,她下意识抱歉,“季骅,对不起……”
季骅打断了她将要道歉的话,“什么时候会回来,到时我去机场接你。”
他那样问她,大概清楚她回荥川了。宋井桐想,方才他没有打断她,她要为了什么而道歉?是不辞而别,是一连几日毫无消息,还是答应他会参加他的会展却失言了,再或是其他?她不了解,可能每个原因都含括在内,有时候她都感觉自己困入迷茫的沼泽里越陷越深。默了几秒,“还不知道。”她说。
那边静悄悄的没有动静,过了一会儿,“好,那你什么时候回来跟我说一声。”他似乎笑了,撇了撇嘴角,很小的幅度很轻的声音,宋井桐听到了,他的笑意里是她深知又无力担起的背负,因那负担是她给予的。“教授那边我让卡瑞帮你请假了,安心忙你自己的事,不用担心。”
有什么从心底涌出,坚定又不坚定。她几度很努力让自己接纳季骅,貌似努力远远不够。到目前为止,季骅的深情等待化成一份让她深感沉重的亏欠,每当有一丝动摇时,这份歉意及时督促着她。她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尽头。她笑了笑,说的话好像是为了让季骅放心,又好像是对自己说的,“我没有去见他。”
他听卡瑞说她缺了下午的课,晚上人也没有回住所,他就猜到了,该来的还是会来。那天,他摊出机票让她做选择时,他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哪怕在她摇头对他一笑,接过机票与他一齐回去,他也预料到会有一天她终于不再强迫自己刻意去遗忘,飞奔回到那个人的身边。只是,她为了让他安心的解释,他始料未及,“既然都回去了,去见一面吧,只要你能安心,什么都不重要。”
一下击中了她,那是她一直以来不肯承认的、藏得最深的执念。可她回避了,她无法在洞察季骅假装大方之时,还安然接受。她抿了下干燥苍白的嘴唇,不然会因为说话时嘴角牵扯的动作而出血,可到底,她还是尝到了血液的腥味。“回去再给你打电话,就这样,我挂了。”
挂得很快,季骅只听到了嘟嘟声。其实,她始终没有忘记过程向阳,他看得一清二楚她竭尽所能将他装入心底,他也一清二楚。她努力了,然则,不是所有的事情,努力了就可以实现的,尤其是感情。
她谈了一场伤筋动骨的恋爱,即便在外人看来,并不是那么一回事。唯有她自己知道,静无波澜的面上,藏了怎样惊涛骇浪的心。她看似很淡,很静,很理智,可她人生中很年轻很青葱的年月,她将之一点一滴的投了进去。那是她一辈子都不会再有的时候,也是她今生最疯狂的一次。
或者,用力过猛,再面对一件事物、一个人时,不复当初热情。即使是如何伪装,如何逼迫,都如东去入海的水,不会往回倒流。所以,她没有了过多的心情。这般的她,对季骅不公平且有愧。
忧伤的思绪在蔓延,她敛了敛眼眸,收住一片沉重。不是想这些的时辰,她需要办很多事,有很多事在等她。生活,总要继续,总要向前,没有太多的时间任人驻足逗留,无限感伤。
李婶拧了门把手,推门进房,另一边还抱了个木盒子。萤火跟李婶后面,但隔着一些距离,因为李婶对狗狗有轻微的过敏。这些年,李叔把萤火照顾得很好,也训练得很好,它很懂事,不那么好动了,安静而内敛,看人时的样子仿佛能读懂别人眼睛里所有的情感。
狗狗的平均寿命在十二岁,正常情况下能活十到十五年。不是萤火懂事了,不顽劣了,原来是宋井桐忘了,萤火也在慢慢变老。它现在的年龄,很难活跃得起来了。世间万物,逃不过的都是衰老,想想,很残忍。
李婶把手里的东西交给宋井桐,暗锦色的木盒子,尽是岁月的铅华。她认得,曾经的她尚不懂事,拿着刻刀到处乱划桌椅盒子,木盒上有一道深深的抹不去的划痕就是她弄出来的。长大一点她才知晓,这不起眼的木盒子有多宝贵,如果拿到市面上,估价好说歹说值个一百万。
罗老先生把毕生所能给予的都留给她了,包括有白色栀子树的承载了年轮的庭所、一生积攒下来的积蓄、发表刊文收益的转让权,还有一样,沉得金钱都不能衡量的宠爱。宋井桐看着存折上的数字,控制不住的红了眼圈,她眨了好几下眼睛才憋住了。罗老先生就有说过,他希望给她追逐梦想,无论飞得多高都不需要惊恐担忧的支持,物质也好,精神也好,她只管朝着想要的方向前进。
他担忧在他走后宋井桐过不好,好比以前的罗荼,不计一切离开了他,离开了家,最后他还是很心疼罗荼一样,把所有的一切的爱都延续到了宋井桐身上。
李婶跟宋井桐说了一番话,“老先生怕夫人承受不住,去小姐墓园之前,瞒着夫人把这些交给我,让我给你。老先生把什么都办好了,全都公证过了。水妞儿,李婶说句不中听的,这个家只有你这么一个孩子,老先生,夫人,先生,包括过世的小姐,你李婶我,李叔,我们这辈子什么都不为,就是为了你……”李婶哽咽了,再说不下去。
宋井桐在心里沉沉呼了口气,李婶想说什么,她猜得到。这张感情牌,无不是在剜着她。她艰涩地咽了下,开口,“李婶,这件事别跟奶奶说,我去看看她。”她把盒子给李婶,牵嘴角笑了笑,“李婶,你替我收好。”
慕筠在楼下吃饭,不难看出,她根本没有胃口,为了不负李婶的用心勉强吃下去。宋井桐靠近,拉开椅子坐在慕筠身旁,同时也给自己盛了点汤。她心不在焉地搅动着碗里的汤,萤火在桌脚趴下,眼珠子来回转动,观望着两人。
最终,老太太放下碗筷,眉眼向下凝望。宋井桐沿着那方向看,恰好对上萤火投来温暖的目光。垂垂老矣,谁不曾会回想过往?慕筠在想什么,宋井桐未知。对比活了八十多年的老太太,她尚年轻,悟不透相比那些青春靓丽的少女,她苍老了,应懂得很多。她想,慕筠或是通过萤火在想罗老先生,想罗荼,想罗余,那些离开了再也不会回来的人或物。
罗余离开,是在宋井桐去德国的同一年。那年,宋惜日出事,两老把罗余交给邻居照顾,匆匆赶来荥川。最后,结局凄惨地回去。
向南地方的冬恰逢冬雨,邻居说,罗余在两位老人走后拒绝吃东西,晚上趁着人睡觉不注意时跑回了家。夜晚雨绵绵,湿冷透骨,人都扛不住,何况是一只动物。淋了一晚的雨,第二天被发现时,罗余病了。间间断断好几天,时好时坏,再见到时,罗余瘦得走起路来都要摔倒。一个月后,它还是离开了。
没有人告诉宋井桐这个件事,她是在年节回家时才知道的。她很难过,迟来的知晓中夹着浓浓的怅然。她没跟慕筠提议说再养一只,因为有些痛,是不能经历第二次的,而且,罗余在他们的心中,无可替代。
正如后来,除了萤火以外,宋井桐没再养过狗狗。她无法经受,无法眼睁睁看着陪伴在自己身边那么久的、活生生的生命被病痛折磨,或是发生意外,然后离开人世。即使她成了一名医者,见惯了生死,可每一次操刀与生命展开殊死搏斗之后,她镇定自若的表面上都走了一遭修罗场。
很晚的时候,宋井桐到房间去看慕筠。老太太睡下了,她一筹莫展的眉心在看到慕筠的面容时,稍稍缓了点。带上门那一刻,她听到了带着难言悲伤,似梦呓的苍凉声音,“囡囡,你知道么,奶奶没有爷爷了。”顿时,她僵住,心酸无比。她一直都知道,慕筠忍得很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