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和帝一时默然无语。
他气恼自然不是因为钱阆士参奏。
而是因钱阆士的参奏都是实情。
原本这世上的许多事,就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揭过去不提算了。
他做天子,也不是处处事事都弄得那么清明。
可是有人提了,把这些摊开来说,便糊弄不过去。
郑家的问题不是这一二日早就的。
赵禹端坐在官帽椅上,腰杆挺直,神色漠然。
晋和帝端详良久,并不能从长子脸上瞧出半点情分。
大郎是比他做得好。
晋和帝捏着眉骨笑了声:“那依你看,此事该如何处置呢?”
赵禹眉心才蹙拢起来:“父皇想听实话,还是想听儿臣为郑家分辨几句,好顺势下台阶,仍旧粉饰太平,将此事揭过不提呢?”
晋和帝缄默。
赵禹缓了口气:“那父皇不如将钱侍郎罢官黜免,再拉下去重重责打三十大板。
他这半辈子的资历白熬了,一身功绩也白费了。
他是文官,一向文弱,三十个板子打下去,没有个一年半载养不好,说不定从今往后成了废人。
有钱侍郎的前车之鉴摆在这里,往后再没有人敢置喙郑氏半句不是。
毕竟要上折子参奏郑家人,得掂量掂量自己有没有那個分量和资格。”
他冷笑了一声,那一声其实很短促,偏偏正好能钻进晋和帝耳朵里去。
然后赵禹缓了一瞬,又继续说:“钱侍郎身后还有魏家呢,提携之恩,都不好使——”
他啧声,尾音一拖,摇头道:“父皇觉得怎么样?”
但是真的当文武百官无人敢说一个字的实话时,朝堂又成了什么样子?
晋和帝冷下脸来:“你用不着阴阳怪气,朕也没有说要发落钱阆士,否则太极殿上就把他拉下去处置了,还轮得到你此刻坐在福宁暖阁里阴阳怪气跟朕说这些?”
赵禹闻言稍稍别开眼去,也没再看晋和帝。
晋和帝看他那样,气不打一处来。
父子之间政见不和是常有的事,以往并不是没发生过,但大郎少有这样的态度。
冷硬,也强硬。
浑身都是刺。
从前大郎时时刻刻都记着,他是君父,父前有个君字摆在那儿呢。
自打郑家来京以后……
晋和帝知道问题出在哪儿,且上回知道十年前的旧事后,更明白何以大郎十年放不下。
于是他叹口气:“你实话实说,朕既问了你,就不是听你阴阳怪气的,你只管说吧。”
赵禹倒意外,重新回望过去。
晋和帝嗤道:“怎么?朕如今成了你眼里的昏君了?”
赵禹忙说不敢,整理了思绪后,先告罪:“是儿臣气昏了头,方才言辞无状……”
“行了。”
晋和帝摆手打断他:“一遇上郑家的事儿你就心气不顺,说几句话算什么,没在福宁殿跟朕动手,都算你有规矩了,是不是?”
赵禹越发垂眸下去:“儿臣不敢。”
若换做是赵行,哪怕是赵奕,听了这话,也只会当是调侃打趣,顺着玩笑两句,父子间气氛融洽,先前那些不大愉快的也就不提了。
赵禹却不成。
他是既不会那样想,更不可能那样做。
晋和帝压下心头酸涩,又催问他:“说话。”
赵禹才哦了声:“一则郑青之得带着他弟弟妹妹们搬走,那宅子是不能再住的。
二则郑双容的确是冲撞了阿月,虽说阿月动手打了她,但那是她合该受着的。
儿臣说句不该说的,若不仗着母后,她就敢跟阿月那样说话了?
阿月长这么大,连阿莞都没这么呲嗒过她。
小的时候沈宝芝仗着皇姑奶行事荒唐,阿月按着她打,皇姑奶带着沈宝芝来跟您和母后讨说法,您和母后那时候对她是什么态度,您难道都忘了?
如今换做郑双容,怎么又是另一番说法?”
他还是心里有气,借着这件事情发泄出来,再加上晋和帝的态度明显是宽容的,所以赵禹一开口,多多少少有些压不住心里的委屈,即便是跟晋和帝说话,态度不好,语气口吻不善,甚至带着质问的意思。
晋和帝果然也不恼:“你说的是,受委屈的是阿月,她挨了一巴掌是她活该。
你如今只说,该怎么处置?”
“要么送她回荥阳,回自己家中闭门思过,祠堂罚跪。”
赵禹面色平平,缓缓道:“但母后要是不想送她走,还想叫她留在京中,等回头跟她兄姊一起回去,那也少叫她进宫,至少避开阿月,别再去招惹阿月恼火生气了。
且她便是留在京城,闭门禁足也是不能少的。
她年纪小,有了错处,自然是她父兄教养不善之过。
她阿耶有官职,罚俸就是了,她嫡亲的兄长还没领差事,若是要罚,也没什么好的章法,那便一并加诸在她阿耶身上,多罚两个月俸禄。
现在她住在京城郑府,那是郑青之的宅邸,弟弟妹妹就该统归他管教约束。
在她家宴上闹出这等事,还叫朝臣闹上了太极殿,他是长兄,当然该给个交代。
不过他才入朝,罚的太重也不合适,一并罚俸就是了。”
罚下数月俸禄,对于郑家人而言,并不是多大的事儿。
那些银子,他家还不看在眼里。
要紧的是脸面。
因为郑双容一个,丢了好大的人,还不定等着别人怎么议论呢。
郑家一贯风光得意,高高在上,哪里受得了这个。
大约好长一段时间都不愿意轻易见人。
晋和帝心里有数,多看了赵禹两眼。
赵禹只当瞧不见,稳了稳心绪之后,又劝晋和帝:“父皇这些年看在母后的情面上,宽纵郑氏一族的原也太多,到今时今日,儿臣还是想劝一劝父皇,今次西北运粮一事,即便论功行赏,也再不要给郑家什么实质性的赏赐。
郑氏满门荣耀,皆系母后一人之身,这本就是不争的事实。
他家既要做那淡泊名利的姿态,数十年远离盛京,却偏偏做的都是沽名钓誉之事。
父皇一味宽纵,只恐怕来日养成祸患。
若真有那一日,母后岂不是更难自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