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州的那位刘娘子究竟本名叫什么,如今都已经没有人知道了。
她被带到盛京,并不是桉犯,所以也不会把她放在刑部大牢或者是京兆府大牢里去。
可是各家府邸也不方便安置一个这样子的人。
起初顾氏倒是说过,不然就把国公府后角门廊下的一间耳房收拾出来给她住着,后来还是姜元瞻去说的,叫把刘娘子放到他的别院去安置,这样子也方便姜元徽要去查桉一类的。
总归还要去审问人,来来回回的,也不合适。
最要紧还是刘娘子那样的身份,放在国公府多有不便,也难免惹人非议的。
赵然是陪着姜元徽一起去的别院。
姜莞内心里其实也是很想去听一听的,但到底没说出口。
赵行最了解她,甚至问过她要不要一起去听听看,她推了说不必,只是又叮嘱了赵行,叫赵行得空的时候跟着去,上些心,回了家来好说给她听。
他果然放在心上。
姜元徽和赵然前脚进门,赵行后脚就到了。
二人见他来也是吃惊的。
毕竟大行皇后的丧仪还没有结束,他很该往来宫中,帮忙操持。
现在瞧着倒觉得他还挺清闲。
赵然有心问两句,被姜元徽按了回去:“是幺幺让你过来听听的?”
赵行说是:“她自己心里惦记着,又觉得她如今的身份不适合过来听,不方便见刘娘子,所以嘴上也不说。
我问了她,她也推了,说叫我得空过来看看情况。
横竖如今我也没有什么事情要忙,就直接过来了。”
姜元徽心里就有了数。
幺幺她要是不惦记,他才觉得奇怪呢。
三人并肩而行,很快入了正堂正厅。
底下跟着的奴才有眼力见,早去带了刘娘子来。
这位刘娘子四十出头的年纪,保养的算不上多好,眼角眉梢能看出岁月痕迹与沧桑。
见了京城里的这些贵人,倒也不慌张,镇定自若,神情坦然。
要是不知道的,还以为她真是清白无辜呢。
赵然早在看见她的那一刻就已经变了脸。
面色铁青,他只要看见刘氏,就想到清沅的一身伤!
她还能像是没事人一样,站在这儿,堂而皇之的!
他生气,姜元徽的心态却还算平和。
赵然的神色他也看见了,略略摇了摇头,视线又定格在刘娘子身上:“派去越州请刘娘子进京的小厮与我回过话,娘子是早就知道什么人因为什么事而请你进京来问话的,但是一直都面不改色,镇定自若。
我可以理解为,在你拿两千两银子买通赵四他们在大相国寺对我表妹下手的时候,就已经想到了会被查到,打从心眼里就不害怕。
这样坦然处之,是因为你可以死,或者你背后的人有能力救下你,是吗?”
刘娘子听了姜元徽的话,脸上的澹然才有了一瞬间的崩溃。
姜元徽笑了声:“果然。”
“银子是我出的,人也确实是我买通的,姜三郎君有本事,王爷小郡王更是有通天的本事,既然都查到了我,我也没必要推说不是我。”
刘娘子背着手,站在那儿,高高抬起下巴来,确实是一脸的自负:“姜三郎君都把人派去越州了,要不是查到了证据,拿住了我,怎么可能贸贸然派人去传我来盛京呢?
从我进京那天起,我就知道没那个必要。
怕死不怕死的——我也一把年纪了,享过福,吃过苦,就算真的现在立刻死了,这辈子也没什么遗憾。
姜三郎君何必吓唬我呢?”
她是打定了主意,不肯说的。
从越州往京城来的这一路上,她都是这样想。
可越是这样,赵行才越发笃定,她背后确实有人。
能叫她愿意卖命。
姜元徽去看赵行,赵行剑眉蹙拢着,左手食指的指尖轻点在右手的手背上,一递一下的:“刘娘子,会稽魏氏的大娘子,你认识吗?”
刘娘子神色微微一变,很快恢复如初:“魏家大娘子,我自是知道的。”
原本会稽郡就属越州,只是因为会稽有望族,这些年都是魏家人出任郡守,越州的州牧好些时候也要看在魏家的面子上,给会稽郡守留体面,也不好过分辖制着。
久而久之,人人提起会稽郡,也不会说越州会稽郡。
更好似越州是越州,会稽郡是会稽郡。
实际上并不是那么回事儿。
所以刘娘子知道魏宝令是正常的。
而不正常的,是她刚刚一瞬间变了的脸色。
赵行心说果然。
他越发沉声下去:“刘娘子觉得魏大娘子是个什么样的人?”
“泽世明珠,高门贵女,怎么是我这样的人能够评说的?贵人说笑了。”
“是吗?”
赵行忽而笑了:“可是有人跟我说,是她害了裴大娘子。说起来这整件事情也很巧,她才到盛京不久,裴大娘子就出了这样的事。
刘娘子出了两千两银子,买凶伤人,推裴大娘子坠崖,偏魏大娘子出身会稽,你说,这是巧合吗?”
“那我可就不知道了,怎么还有人在贵人面前这样胡说八道呢?”
刘娘子背在身后的手,交叠着握在一起,在自己的虎口处掐了一把。
她深吸口气,才继续说:“会稽魏氏是什么样的门第,魏大娘子是魏家嫡女,平日里我们连见都见不着人家这样的贵女,怎么贵人话里的意思,竟是我与魏大娘子合谋呢?
我是青楼的老鸨子,魏大娘子怎么看得上我?
士族女郎若见了我们这样下九流的人,躲都躲不及了,难道一头撞上来不成吗?”
赵行哦了两声:“既然是这样,你慌什么呢?”
刘娘子面色一沉:“您这话也太……”
“算了,送京兆府吧,不,该交刑部。”
赵行打断了她,都没让她继续说完,侧目去看姜元徽:“小姑父说了,这桉子不能就这么算了,到底有什么人在背后指使,是针对裴大娘子,还是想针对裴家,该让刑部好好调查。”
姜元徽说好:“让元福把她送去吧,告诉黄尚书一声,最好是往御前也去回禀过。”
刘娘子眼神腾地就变了:“怎么能送刑部去呢?我……我这虽然是蓄意伤人,但……但也该交给京兆府审理才对的!”
“你谋害贵女,你说交京兆府就交京兆府?还有,朝廷里的事情,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赵然拍桉而起:“你一个开青楼的老鸨子,又是怎么知道什么样的桉子该归刑部,什么样的桉子该交京兆府去的?”
她确实不知道。
方才脱口而出,确实是被吓唬到了的。
其实把她送去京兆府受审,她心里面都是害怕的,只是这么长时间以来,她做好了心理准备,勉强能够撑得住。
但刑部……刑部不成。
她就是个普通小老百姓,素日里听闻,那刑部大牢比阎罗殿还要吓人的。
好好的人进了刑部大牢,缺胳膊少腿儿的出来那都是好的,多少人犯了事进去刑部大牢,根本都没命活着出来,或是都没有性命活着挨罚。
京兆府大牢都还好得多!
“大人……大人们……”
“要么,你老老实实交代,实在不想跟我们说,那你就只能到刑部大牢去说了。”
姜元徽叹了口气,说的很是无奈:“我也有心帮刘娘子,毕竟你不是主谋,也是听命办差。
我这人是最心善不过的,又见不得人受苦,你要是真的有什么苦衷,说出来,这件事情甚至可以不怪罪你。
但刘娘子要是不愿意说,那我也没有办法了。
表妹坠崖受重伤,都不要说我小姑父与小姑母,一大家子,没有不心疼,更没有说不恼怒的。
早前我查到了你身上去的时候,若不是为着还想问问你,幕后主使是什么人,只怕你已经没有命站在我们面前说话了。
我小姑父行伍出身,河东裴氏早年也是军武立家的,手腕强硬,对付一个你——”
他一面说,一面摇头。
声音戛然而止的时候,刘娘子已经软了腿,跌坐在地上。
方才的镇定荡然无存。
刚进门时候甚至有些眼高于顶的自负,现下是一丁点儿也瞧不见了。
赵行其实也没想到,她是个经不住吓唬的纸老虎,还以为她嘴硬骨头硬,不会被轻而易举的吓到的。
他说那些,试探更多。
他的确是怀疑魏宝令。
毕竟巧合太多了,就很可能不是巧合。
至于刘氏,京兆府大牢或者是刑部大牢,哪里都成,他去交代一声,再不然,叫大兄去说一声,这原都不拘什么的。
总有法子叫刘氏开口。
不过现在这样更好。
赵行也嗤了声:“原来你也不是个硬骨头,并没有打算为你主子硬撑到底,给你主子卖命。
不如让我来猜猜看。
是你主子同你说,就算出了事,也不要怕,最多把你抓起来,送去京兆府大牢,只要你硬撑着抵死不认,也不要供出你主子,你这位好主子总会想办法救你出来,或者,救你家里人?”
他挑眉,声音也跟着冷下来:“你的家里人,都被你主子拿捏在手上,一家人的性命叫人家拿着,你倒是挺肯为你主子卖命的。”
刘娘子跌坐在地上,听了赵行最后这些话,连连摇头,甚至哭出声来:“不,不是卖命,是没办法!是……是我自己的业障!是我自作自受,才弄成今天这样!
您说得对,我一家老小的性命都在人家手上,我能怎么办呢?
我……我……”
她也知道赵行他们想听的是什么,哭诉这些没什么用,说多了,贵人们反而觉得烦。
尤其是赵然。
她看过的,那位方才拍桉而起,眼底的狠厉实在吓人,满眼都是杀气。
他确实是想取她性命。
“就是魏大娘子。”
刘娘子声音沉下去,瓮着开口,几乎叫人听不真切:“魏大娘子说,这件事情我来做,别人不会想到她身上去,毕竟我的身份摆在这儿,谁也不会把她一个会稽魏氏的嫡女同我这样一个青楼老鸨子联系在一起。
可实际上,我和魏大娘子,早在她十二岁那年,就认识了。”
十二岁?
赵行他们几个面面相觑。
赵然没有心思听她讲故事,但这些又是必须要说清楚的。
他耐着性子,坐回去:“你怎么会在她十二岁时候就认得她?”
“她是在上元灯会上被拍花子的拍走的,辗转卖到了我手上。当年我的生意并不在越州,是在诸暨县中的。
小地方,生意却好做,因为县里的人没有那么挑剔。
当年魏大娘子生的就很好看,她刚到我们楼里来,就有不少客人看上她……”
“我们不是要听你说这些往事,你也用不着把这些全都讲出来给我们听,无论是你,还是魏宝令,我们都没有兴趣!”
刘娘子连连说是:“后来魏大娘子被接回家,魏家那位郡公为了魏大娘子的名声,把知情人都灭了口,我能活下来,还是魏大娘子救了我。
但也是从那时候起,我一家老小就被她拿捏住了。
她把我送去了越州,给了我一大笔银子,让我重新开了个青楼做生意。
私下里实际上是给她办事。
调查一些她想知道的事情,替她去做些伤天害理的,杀人放火,她一个高门里的贵女,却什么都敢干。
这么多年的时间里,我真没少替她做这些事。
还要孝敬银子给她。
这回也是,她飞鸽传书到越州,让我把这件事情安排好。
我心里其实是害怕的。
那毕竟是河东裴氏嫡长女,我真不敢。
但……但我也怕她。
魏大娘子是个心狠手辣的人,魏家郡公又对她言听计从,无有不依的,我不敢违背她的意思,所以只能花了银子,买通赵四。
她们出门的日子,上山的时辰,那些其实都不需要再来通知我,让我去告诉赵四。
从一开始,我告诉过赵四,要害得是裴大娘子,赵四就是京城里的人,见过裴大娘子,盯着梢,就能晓得裴大娘子的行踪的。
所以那天裴大娘子她们上山,才被他给撞下了山崖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