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暂的黑暗后,伯洛戈与耐萨尼尔一同离开了颠倒厅堂,这一次两人没有直接出现在灰白的走廊里,而是来到了另一处黑暗的空间内。
伯洛戈记得这,耐萨尼尔管这里叫召见室,这片神秘的空间与颠倒厅堂一样,可以隔绝魔鬼的窥探,但在众多魔鬼之中,它主要防范的还是日升之屋内的贝尔芬格。
秩序局从来不会信任魔鬼,任何一个具有理智的人都不该去信任他。
“有什么想说的吗?”
耐萨尼尔挥了挥手,昏暗的空间内多出了两把椅子,伯洛戈与他纷纷落座,耐萨尼尔再次抬手,又从虚无里抽出一瓶酒。
记得上次他就是这副样子,伯洛戈已经见怪不怪了。
接过酒杯,甘甜的液体滑过喉咙,像是冷水浇在过热的机器上,伯洛戈感到一阵酥麻感,沉重的意识一时间觉得轻松了不少。
伯洛戈开始理解人们为什么喜欢沉迷于酒精了,这些美好的液体会将人们的心神短暂地抽离出来,以在虚妄的间隙里,获得短暂的安宁。
“有太多话想说了,”伯洛戈开口,“但到了嘴边,一时间不知道该先说哪一个。”
耐萨尼尔微笑,“慢慢来,我有的是时间。”
伯洛戈抬头看了看耐萨尼尔,轻声感叹道,“我感到有张巨大的网,正一点点地将我包裹,它就快抓住我了,将我窒息勒死。”
起初伯洛戈只以为自己与宇航员牵连过深,可现在看来,秩序局才是真正疑点重重的那一个。
从焦土之怒到现在,伯洛戈意识到秩序局对自己的种种举措,都是来自于众者的计算,在它看来令伯洛戈走上这样的轨迹,会是利益最大化的一个未来。
伯洛戈想知道的事情太多了。
“你是想问关于你自己的事吗?”耐萨尼尔接着说道,“这一点我很抱歉,你被收容的年代,我还没出生,我对你的了解都是来自那些文档,至于当时亲眼见过你的人,如今也死的差不多了。”
伯洛戈沉默了下来,他有种预感,当有一天他知晓了焦土之怒的真相时,那将是一切的开始,也是一切的结束。
没有人告诉伯洛戈这是为什么,但他就是有这样的预感。
他的直觉一向很正确。
犹豫许久后,伯洛戈没有在这个问题上过多追逐,他是个很清醒的人,清醒地知道自己的心理问题在哪。
糟糕的地方就在这,有时候你会清醒地沉沦。
越来越多的问题,像是一张厚厚的任务清单,填满了伯洛戈的脑袋,伯洛戈强迫自己不去想太遥远的事,而是专注于现在。
伯洛戈忽然开口问道,“那个女人,现任的第四任局长,她是贝尔芬格的选中者吗?”
这个问题无疑命中了耐萨尼尔的内心,他微笑的表情变得僵硬,像是一块无法融化的坚冰。
空气里弥漫起了澹澹的伤感。
“嗯。”
“能和我讲讲那时发生的事吗?”伯洛戈问,“秘密战争期间的事。”
伯洛戈有关注过秘密战争的内情,但他能接触到的情报,都是已对外公开的,伯洛戈知道,秩序局内部,一定还有着许多无法解封的文件。
“该怎么说呢?”
耐萨尼尔面露愁容,“事情的开始如你熟悉的那样,没有任何征兆,霸主·锡林突袭了垦室,那可怕的强权之力,就连垦室也在其威压下分崩离析。”
“事情发生的过于突然了,我们虽然有着一系列应对的方案,但在锡林那荣光者级别的力量下,一切反抗都变得毫无意义。”
耐萨尼尔顿了顿,“他太强了,远比认知内的荣光者还要强大,如果不是他的以太反应依旧是荣光者的强度,我甚至觉得他成为了受冕者。”
“你们是怎么杀掉他的?”
“当时她在秩序局内,她也是荣光者,但她并不是战斗类型的,而是少有的秘启学派荣光者。”
耐萨尼尔继续说道,“每一任局长都对秩序局做出了不同程度的功绩,而她的功绩就是利用秘启学派的特点,为众者进行了大量的迭代更新,并令历任局长的虚拟人格,根据其逻辑特性,承担不同的职能。
比如玛利亚,她就很适合搞外交。”
聊起过去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耐萨尼尔已经很久没人和提过这些了,他没法拒绝伯洛戈,只能将这些故事表露出来。
“按照她的设想,在她融入众者后,穷举法的推算将会得到进一步的优化,将变数对局势的影响无限减小,乃至彻底抹除。”
耐萨尼尔努力不表露出自己的情绪,“当然,一切都被打乱了。”
“锡林入侵时,我们出动了数位荣光者,但那些荣光者已经是上个时代的旧产物了,同样是荣光者,因炼金矩阵的先进程度不同,他们仅仅是勉强抵御锡林而已。”
他开玩笑道,“就像骑兵向着坦克群冲锋。”
“锡林不急于杀死他们,而是大肆破坏垦室,这里可是我们的基石,战斗持续的越久,对我们的伤害越大,比较之下,荣光者反而是廉价的。”
伯洛戈喃喃道,“他们已经落后了。”
“对,就是这样,”耐萨尼尔说,“我一直觉得,没必要将凝华者看做人类,我们真正的本质是武器,一个随着技术不断迭代的武器。
从石头、棍棒、长矛、铁剑、火枪,逐渐演变到重炮、坦克、轰炸机。
我们可以失去这些落后的武器,但不能失去研发武器的工厂,那无疑会打断我们通往未来的路。”
耐萨尼尔深呼吸,“那时我是秩序局最新晋的荣光者,也具备着最先进的炼金矩阵,但我当时并不在秩序局内。”
“你在哪?”
“狭间诸国。”
耐萨尼尔眯起了眼睛,“我们从众者的推算里,得到了遇袭的可能,但我没想到过,会是锡林率队大规模入侵。
像是有人引导锡林前进一样,他完全绕开了我在狭间诸国内部署的力量,当我得到消息时,战斗已经爆发了。”
“我试着通过瞭望高塔返回垦室,但荣光者引起的高浓度以太,扰乱了整个垦室,他们需要时间令以太平稳下来,这样我才能穿过曲径。
为了给我争取时间,她做出了一个惊人的决定。”
伯洛戈已经能想象到她做出了什么样的决定,在那绝境之下,唯一能逆转局面的,只剩下了无所不能、又处处受到限制的魔鬼。
“她成为了贝尔芬格的选中者,可依旧没能战胜锡林,她在强权下奄奄一息,而我在这时抵达了战场。
经过数名荣光者的鏖战,锡林此刻也虚弱了起来,他的以太大量损耗,自身也布满伤痕。
接下来的故事就很简单了,我短暂压制住了锡林,其他行动组此时也获得了喘息的机会,在我们的围攻下,锡林死在了垦室内。
可战争没有因此结束,与锡林一同到来的还有第二席,他也是一位荣光者,他尝试为锡林解围,但失败了,后来他又想夺走锡林的尸体……他差一点就成功了。
之后第二席退离了垦室,在阴影里和我们开始了秘密战争,那时秩序局元气大伤,垦室遭受重创,空间开始扭曲变形,许多人都在错乱的建筑内消失了,现在那片区域被称作废墟区。
至于她,我履行了她对我最后的指令,将她带到了众者面前……之后的事你已经知道了。”
两人不约而同地陷入了沉默里,耐萨尼尔讲述的很简单,没有任何过多的修饰,他沉浸在往日的悲痛里,伯洛戈则审视着秘密战争。
耐萨尼尔说,“秘密战争有着很多的疑点。”
“比如锡林的自杀式攻击吗?”
伯洛戈在书上看到过类似的推论,“锡林完全可以奇袭之后全身而退,以他展现的力量,在持续性的战争里,秩序局会被拖垮,可他却妄图一击彻底摧毁秩序局。”
“对,但现在我们有了另一个情报作为依据。”
耐萨尼尔说,“前不久我们的情报人员从科加德尔帝国回来了,他带来了一些有趣的情报。”
接着他对伯洛戈简单讲述了一下丘奇带来的消息,其中重点讲述了第一席与第二席分裂的事情。
“战争是旷日持久的,没有第一席的支援,第二席的力量极为有限,如果一击不彻底打垮秩序局,他们只会被一点点消耗掉。他们差一点就成功了。
从后来的分析来看,秘密战争的中后期,战争已经完全混乱了起来,不止第二席的人在作战,也有第一席的人秘密参与其中,如果成功的话,他们会踩着第二席的尸体,彻底打败我们。”
伯洛戈说,“但我们赢了。”
耐萨尼尔后怕道,“是的,我们赢了。”
伯洛戈喃喃道,“可现在他们又回来了,想要拿回锡林的尸体。”
“一到这种时候,我就庆幸起了众者的存在。”
“为什么?”
“这种事太令人头疼了,我这人一直不喜欢思考这种复杂的事,”耐萨尼尔说着弓起手臂,向伯洛戈展现了一下自己的肌肉,“她说我的脑子里只有蛮力,我觉得也是如此,我不适合当一位领导者,而是一位士兵。”
“这一点和你很像,别弄那些复杂的事,告诉我时间、地点,还有杀多少人就好。”
伯洛戈愣了一下,否决道,“不,我和你完全不一样,我只是比较擅长用暴力解决问题,除此之外,我是个很乐意于思考的人。”
他又轻声道,“过度的思考,总是弄的我疲惫不已。”
“所以你总是提出怀疑,”耐萨尼尔说,“就像这次一样。”
“抱歉,我没法控制我自己。”
“我能理解,”耐萨尼尔说,“之前我也有过一段时间,就像你这样,对众者感到怀疑,但很快我就释然了。”
“你是怎么做到的?”
“很简单,如果连众者都无法信任了,我又该信任谁呢?”
耐萨尼尔羡慕地看着伯洛戈,“这一点,我和你不一样,我的朋友几乎都死光了,我就算寻求意见,也找不到几个人。”
伯洛戈心情一沉,他能从言语里感受那真挚的情感。
“我有段时间经常去找众者聊天,唤起她的虚拟人格,和她聊天……这用不了众者多少的算力。
这样的生活持续了好一阵,但每次谈话的最后,众者就像故意一样,露出它那丑陋的躯体,像是在向我强调这一切都是假的。”
耐萨尼尔长叹了一口气,“直到某次我彻底崩溃了,我对她大吼大叫,我意识到,我居然在对一团扭曲的血肉缅怀、发情,试着从它的身上寻得一些安慰,这太可笑了。”
“等我冷静下来后,我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也清楚自己的问题,但还没过几天,我对她的思念又促使我去找众者,来来往往,到最后,初代局长的虚拟人格被唤醒,他认定我的状态极为糟糕,为了避免更坏的发展,他使众者不再回应我的呼唤。”
每一任局长都是众者这台血肉机器的一个运行逻辑,在权限等级方面,初代局长似乎与其他局长们有着本质的差别。
伯洛戈静静地聆听着,抿了抿酒,他觉得眼下谈话的氛围很奇妙,上一秒还在讨论惨痛的战争,下一秒就聊起了耐萨尼尔的爱情故事。
耐萨尼尔自嘲道,“感情这东西令人发狂,就连荣光者也无法避免。”
“这象征了我们的人性,”伯洛戈说,“我们并非某种真正冰冷的武器。”
耐萨尼尔没有回答,只是从黑暗里抽出了又一瓶酒,这一次他直接仰头痛饮了起来,眼前他这副样子,伯洛戈觉得有些眼熟,隔了很久后,他才想起来,瑟雷似乎也是这副模样。
伯洛戈觉得该换个话题了,但他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平静持续了很久,直到某一刻伯洛戈下定了决心,他忽然开口道,“我接下来会向你展示一项能力,你不要紧张,也不要抵抗。”
“哦?”
耐萨尼尔好奇伯洛戈要做什么,然后伯洛戈缓缓地抬起了手,轻轻地按压在耐萨尼尔那健硕的胸口上。
发自内心的谈话拉近了彼此的距离,伯洛戈有勇气尝试着冒进的一步。
就像阿黛尔对他的嘱托一样,伯洛戈应该试着去信任其他人。
伯洛戈闭上眼,寻找着与无言者对峙时的那种感觉,那股发自灵魂深处的诡异季动。
渴望。
无限的渴望,几乎令自身烧灼崩溃的希冀。
伯洛戈睁开眼,疯嚣怪诞的力量在他的血液里爬行,汇聚在手掌指尖,侵入耐萨尼尔的身体。
耐萨尼尔的表情严肃了起来,他明确察觉到了这股篡夺之力的来袭,像是有毒蛇反复咬食他的皮肤,试图钻入自己的体内。
青蓝色的辉光在手掌与胸膛接触的缝隙里亮起,随之而来的是以掌心向外扩散、布满耐萨尼尔胸膛的灿金轨迹。
耐萨尼尔惊诧地看待眼前的情景。
伯洛戈咬牙坚持,自己渴望的力量持续放大,像是饥饿贪婪的怪物,要从耐萨尼尔的体内夺走以太,但两人之间阶位的差距过于悬殊了,伯洛戈根本无法突破耐萨尼尔的矩魂临界。
正当伯洛戈要放弃时,那道坚不可摧的墙体居然在崩塌,耐萨尼尔主动解除了矩魂临界的防御,毒蛇钻进了他的体内,一股股精纯的以太缓慢地抽离出来,转而融入伯洛戈的体内。
“这是你的力量?”
耐萨尼尔这一刻确定了伯洛戈所使用的力量,他变得震惊不已。
“你知道这是什么吗?”伯洛戈停下了篡夺,问耐萨尼尔果然没错,他知道这力量来源于什么,“这力量一直跟随着我,每当我杀死恶魔时,它会吸取一定的灵魂碎屑,变成精纯的以太,但在和无言者的战斗中,我头一次主动使用起了这股力量。”
伯洛戈将自己的疑问一连串地问了出来,他迫切地想知道它的真相。
“这究竟是什么?”
耐萨尼尔久久凝视着伯洛戈,许多话他没有说,也不能说,骇人的风暴在他的脑海里席卷,隐约间他似乎看到了那延绵数十年的宏伟计划。
“加护,一种魔鬼的加护。”
耐萨尼尔努力挖掘脑海里与其相关的知识。
“那头魔鬼很少出现在历史的记录里,他的行踪成迷,神秘不已,据说就连他的血亲们,对他的了解也不多。
因此他的债务人,他的加护也很少出现在这个世界上,但幸运的是,秩序局对其有过记载,而那是焦土之怒时的事了。”
耐萨尼尔努力压制自己涌起的新潮,克制自身那强烈的情绪,用近乎无情的话语吐露接下来的词汇。
“这是他的加护·吮魂篡魄。”
耐萨尼尔抓住伯洛戈的手,几乎要扭断伯洛戈的手臂,声音从他的牙缝间挤出。
“来自他、嫉妒的利维坦。”
伯洛戈感到一阵迷茫,在这微妙的情况下,他就这样知晓了宇航员的真名,随即对于加护所带来的未知诅咒感到一阵惶恐,伯洛戈很快就平稳住了情绪,而他眼前的耐萨尼尔却不是这样。
耐萨尼尔扼住伯洛戈的手,眼白充血,像是在强忍着暴怒。
他记得那一日。
绝对不会忘记的那一日。
咆孝的以太流中,耐萨尼尔裹挟着破军之势,袭上已经以太枯竭的霸主·锡林。
这一击本该能杀死锡林的,可在攻击临近之际,一阵难以抵御的拉扯力从锡林的身上释放,下一秒耐萨尼尔所构筑的以太流开始崩溃,耐萨尼尔体内的以太开始逃逸,反而涌入了锡林的体内。
这并非是那神秘的以太虹吸,而是更加怪诞诡谲的力量。
秘密战争结束后的很多年里,耐萨尼尔经常回忆起与锡林的战斗,他搞不懂锡林是如何做到的,但怎么想也想不清,他是如何篡夺了自己的以太。明明两人都是荣光者,锡林无法突破自己的以太互斥才对。
耐萨尼尔只能将这这股力量归结于锡林那诡异的强权霸主之力。
直到今日。
耐萨尼尔再一次见到了这股力量,即便在伯洛戈的手中,它显得是如此弱小,但耐萨尼尔不会忘记那种珍贵之物被夺走的感觉。
他记得这一切。
伯洛戈和耐萨尼尔不同,他处于另一种震撼之中,经历了如此之多的事,伯洛戈已经见过了许多的加护,加护与诅咒之间的规律。
如果说这是宇航员给予自己的加护,如果宇航员所代表的原罪是嫉妒。
那么这股力量的诅咒是什么呢?
“过分渴求、想要得到什么,”伯洛戈喃喃道,“却永远得不到。”
破碎飘逸的线连接在了一起,将所有人的命运栓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