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寂寥,烟寒橘柚,暮云天轻,风意盛大。
王廷内院,树叶凋零,花瓣残缺,冷冷清清,一片瑟瑟之境,似乎逐渐在向着隆冬靠近。
露月末这一天,距离尉迟鹭解了一月之期的禁足已经八日过去了。
这半个多月里,她一直待在芙源殿内,规规矩矩,安安生生,不曾踏出一步。
但今日,怕是不同了。
白芍走进来,脸色很是不好,低声:“陛下罚了废太子鸩酒一盏,旨意已经下了。太后在轩辕殿内求了好一会,也不见陛下出来,后来栾公公推说陛下朝政繁忙,让太后先回去了。”
“谁知还没有回到寿康宫,人已经晕过去了。随嬷嬷去请了太医院的三位医正都过去了。”
“二皇子、三皇子、八皇子、十一皇子,五公主、六公主、九公主都去了。”
“郡主,我们可要去看看?”
尉迟鹭吧嗒一声,手里的玲珑球掉了下来,看也不看腿边叫唤的可怜的小白,骤然的抬起小脸来,冷然道:“你说什么?皇祖母晕过去了?鸩酒?什么时候?!”
“怕就是午时了,现在就差一盏茶的功夫了。”
她急忙的下了软榻,光着脚便往外面跑去,“先去洗泽宫。”
“郡主,穿鞋!”白芍被她这忽如其来的举动给打的措手不及,连忙捡起地下的一双乳白色绣花弓头鞋追了出去。
“郡主——”见她忽然赤足跑出来,守在殿外的姜赫一面背过身去,一面挡在了她的身前。
尉迟鹭却不管那么多,追着他问道:“旨意是什么时候下的?为何如此之快?!”
姜赫背身回答她,“一个时辰前下的,听穆掌印递来的消息说,是总督大人与盛侍卫传来的消息,他们在岳州城搜查到了陆家人的身影,此刻只等陛下决断了。”
“郡主……”白芍跟出来低下身子,捧着鞋子让她穿上,低声道:“您先别着急,白术去取盛侍卫给您的信了。”
“本郡主如何不急?这旨意来的太快,皇祖母的身子根本就经受不住!”她冷着脸,素手死死的撰着,心里如临深渊。
尉迟汶乃是皇家的长子长孙,更是皇祖母手把手教着长大的皇孙之一,除了她之外,最疼的怕也就是这废太子了。
虽然后来发生那么多忤逆的事,让皇祖母痛心疾首,但是在皇祖母的心里,她还是记挂着她这个长孙的。
如今一道旨意便要了尉迟汶的命,等同于让她老人家也丢了一道魂,更让她自己都不得不怀疑,这一切,归根结底,是她一人所造成的。
白芍低颤,“郡主?”
发生这样的事,他们都是始料不及的。
先前他们虽然隐有猜测,最坏的打算便是赐死废太子,却没想到,陛下真的如此狠心,为了铲除异己,巩固皇位,能真的杀了自己的亲生儿子。
果然是,最冷血莫过于皇家啊!
尉迟鹭推开他们二人,抬脚便往宫外跑去,“本郡主总要去见见他的。”
总归是,这里面有一半她的责任与推诿。
若不是当日她将刺客的事,栽赃到废太子表兄的身上,或许事情还不会这么糟。
但是,她有前世的记忆在,知道她的废太子表兄必有一死,与其说到最后会被盛稷活活折磨,痛不欲生而死,还不如这样一杯毒酒来的畅快。
“郡主?!”二人一惊,连忙先后跟上,“您注意脚下,当心身子啊!”
还未走到洗泽宫附近,就见来来往往的宫婢太监们,行色匆匆,不敢逗留。
一声高过一声的哭喊声,淹没在洗泽宫的宫苑外。
外面直接从内院到外殿,跪了满满一地的人。
皇子公主,世家大臣,侍卫宫人,甚至还有跪在最前列的皇后娘娘。
尉迟鹭急忙的走了进去,低声行礼:“见过皇伯母,见过皇兄、皇姐们。”
“建平来了?”皇后哭花了妆容,红着眼看她,低泣:“你、你皇伯伯要赐死汶儿啊!”
“建平也是刚刚知晓,皇伯母还是顾好身子要紧。”
“你、你要不要见见你表兄最后一面啊?”
“要的。”尉迟鹭答了她这一声后,也不迟疑,抬脚就进了里殿。
“建平?”尉迟箐吓得不轻,刚要起身追着她一起进去,就见皇后的目光通红的看了过来。
“箐儿还是别去了,不然你皇兄他……怕是……”她又开始掉着眼泪,拿着帕子低下头去哭着。
“母后?”一旁的尉迟嘉忙低声安慰着,“您别伤心,废太子他是罪有应得!”
皇后不高兴的看向她,呵斥道:“你这是说的什么话啊?汶儿他可是你的皇兄!”
尉迟嘉轻嗤一声,撇过脸去,低声:“又不是亲的皇兄……”
他们又不是一母同胞,皇后就生了她一个女儿,她对哪个皇兄皇弟,皇姐皇妹都不轻。
“你这孩子……”皇后一边抹着泪,一边又怨怪这孩子失了教养,不懂尊卑,都被惯坏了。
洗泽宫内,还是那大气恢宏的宫殿内寝,高高挺拔的内柱,镶嵌着金黄色的祥云盘龙雕花,四爪飞龙缠绕在上,墙体垂直,规模宏大,气势壮阔,俨然一副威风凛凛的东宫气派。
只可惜,今时不同往日,外檐檩枋,内梁板椽都落了灰尘,结了蛛网,一看便知有好长时间没有打扫过了。
地下碎开的单色釉龙泉花瓶,瓷片一块接着一块,片片凌厉,却也片片透着凄凉,无人收整,无人光顾的凄凉。
里面的布局,还是记忆里的光景,不曾更换,那桌角软榻,茶几屏风,都是几年前的旧式了,放在芙源殿可能都没有人去看一眼,被摆在这洗泽宫却好似用了很长的时日。
一时之间,尉迟鹭倒是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见她进来,里面的二皇子与三皇子也是眉目一跳,走过来低呵道:“你怎么进来了?这是你该进来的地方吗?!”
尉迟鹭却不看他们,视线落在不远处,那披头散发,坐在地下目光呆滞的尉迟汶身上,轻声:“建平过去看看他,可以吗?”
尉迟原与尉迟鸣相看一眼,各自移开了脸,酸涩道:“你有什么好看的?你与皇兄又不熟。”
“不熟也可以看看的。”她抬步走了过去,也不害怕,周围的太监让开身子,还小心的提醒她。
“郡主当心——”
尉迟鹭不作理会,一直走到尉迟汶只有不到一拳的位置,才停了下来,低声:“你应该认识我吧?太子表兄。”
尉迟汶倏忽抬起眼眸,黑色瞳孔沉沉,冷淡的眸光胁迫着她,与尉迟原尉迟鸣面容三分相像,都是一副端端正正的长相,只是眉宇间散发的气质格然不同。
若说尉迟原是温和有礼,谦逊高雅,似君子端方的模样。尉迟鸣就是玩世不恭,心智半熟不熟的模样。那面前的这位废太子尉迟汶,就是裹藏着未知危险的儒雅冷冽,敌意尽显的谨慎戒备模样。
说出的话,也竟带着试探与轻视,道:“建平?尉迟鹭?广平王的女儿?”
她笑了,笑的不达眼底,道:“你还是如此称呼我的第一人,太子表兄。”
有多长时间,没有人这样称呼她的名讳了?就好像把她当成一个真真正正的对手,与她展开对峙之前,先要知根知底,才能百战不殆。
这可是与皇姐皇兄他们对她的名讳称呼时,大有不同之意之处。
尉迟汶轻轻直起上半个身子来,凑近她危险道:“你也是来看我的笑话的,对吗?”
不远处,尉迟原眼含担忧的走了过来,“建平……”
不能离他这么近。
“建平表妹……”尉迟原也走了过来,话是对着尉迟鹭说的,眸光却落在尉迟汶的身上,警告意味十足。
他轻笑,笑的有几分的嘲弄,几分的薄凉,道:“你看,他们在担心你。”
尉迟鹭那冷然的桃花眸瞥向他,微微倾下身子凑向他,道:“他们担心我,你羡慕吗?”
他眸光一变,泛着几许凌厉冷芒,“你说什么?!”
“应该是羡慕的,毕竟你被困在这里这么长时间,都没有人来关心你。”
“你想死?!”他面色彻彻底底阴冷了下来。
尉迟鹭不见惧意,继续嘲讽道:“你害了盛家满门,又逼得陆家为你造反,说实话,你落得此番下场,一点儿都不亏。”
“本太子看你是真的想死!”尉迟汶突然伸出手来,狠狠的掐向她的脖子。
她却大笑着道:“我真的可怜你啊太子表兄……”
“你该死!!”他发疯了一般收紧双手,握着纤细的脖颈仿若要掐断了一般。
围观的众人吓得一个激灵,连忙跑过来拉扯开他,“郡主?”
“放手!放开郡主!”
“建平?!”
“建平表妹?!”
尉迟鸣用劲的推开尉迟汶,怒声:“你在做什么?!”
尉迟原着急的将尉迟鹭护进自己的怀里,低下头看着她忽然发白的小脸,“建平?建平怎么样?”
她摇了摇头,咳嗽了几声,才站起身来,跌跌撞撞的看向被众人一同拉开的废太子,大声:“我真的可怜你啊尉迟汶!”
“建平?!”
“你说你要什么没有,你非得想着造反呢?难道自然而然得来的东西,不比那抢来的好吗?!”
尉迟汶挣脱身旁太监侍卫的手,冷笑的看着她道:“不过是你们什么都有了,现在才来嘲讽我罢了!”
她哈哈大笑,笑的有些放肆狂妄,又有些清清冷冷的讥讽在,道:“我何需嘲讽你啊?”
她何尝又不是这样?被所有人逼上了绝路,和亲鞑喇,自辱而亡。
“我不嘲讽你,我可怜你!”
“建平?!”尉迟原简直是看的焦急的不行。
尉迟鹭又往前迈了一步,说道:“你此生,最对不起的人是皇祖母!可惜,你都无法在皇祖母面前尽孝!不过你放心,此次算是我对不起你,我……建平,一定会将你的那一份孝心也给带到!”
尉迟鸣怒声:“你再胡言乱语什么?!”
“对不起了,太子表兄……”
尉迟汶不解又复杂的视线看着她,可笑至极道:“你对不起我什么?”
她摇了摇头,从桌子上面取了一杯酒来,缓缓的倒在他的面前,“建平祝你,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