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夔看了一阵,亦不多话,脱了那脏兮兮臭烘烘的衣服,解了粘满污垢爬满头虱发髻,赤溜溜地光着身子,跨入一个伫满了清凉冷水的巨大青石澡盆中。
他深吸一口气,一个猛子扎下去,将全身上下,一齐浸没在那清凉舒爽的凉水之中。
好爽啊!
这一入水,心身舒泰,万物皆空。
全身上下,仿佛每一处都在开心地歌唱。
竟是自己到这个世界以来,第一次得到了前所未有的舒适与宁静。
前世就喜好清洁的李夔,自来到这个世界后,对于脏污不堪的自己,已然忍受很久了。
现在,终于可以把自己给好好地洗沐一番。
这时候,那澡堂小二,又颠颠地跑了进来。
这个小二,便是先前服侍那四名大汉的那位,此时的他,对于救他于倒悬的李夔,态度可谓毕恭毕敬。
他托着一个朱漆描金的托盘,小心地端在手里,一脸谄笑地跑了过来。
李夔瞥眼过去,但见这托盘上,是叠得整整齐齐的沐巾和澡豆,用来给他洗漱净面。
这澡豆,在中国古代,是一种堪称全能的洗沐用品。
此物是以豆粉为主,配合各种药物制成,洗手、洗脸、洗头、沐浴、洗衣服,皆可用之。
《千金翼方》中说:“衣香澡豆,仕人贵胜,皆是所要。”在唐朝之时,这澡豆,下至贩夫走卒,上至皇亲国戚,都是居家必备之物。
其实早在唐代以前,澡豆的使用已经非常广泛,只不过到了唐代,已然进入了鼎盛阶段。
“客官,小的付洗净了身子,再快快用澡豆净洗几遍吧,当是更为舒爽呢。”
见这家伙一副上赶着巴结的笑脸,李夔笑了笑,问道:“小二,你叫什么名字?”
“小的姓付,在家里排行老二,你叫俺付二便是。”付二应答极快。
李夔点了点头,有心跟他开个玩笑。遂笑道:“付二,你的这些澡豆看上去,光泽细润,做工细致,模样甚是不错,该不会是宫中的贡品吧。”
付二见李夔跟他打趣,亦笑道:“客官好眼力,这可是六月腊日之时圣上所赐之物。据说,还是邠州上贡的御品呢。”
见这小二亦跟说笑,李夔亦是忍俊不禁:“付二,你可知黄巢之乱未起之前,这邠州每年御贡,为翦刀十具、蛇胆十斤、荜豆澡豆五石、白火箸二十具,俱是名贵之物。而这御贡澡豆,因其耗材繁复,贵奢华美,更是难得呢。”
那小二知李夔存心与他逗趣,便谄笑着回道:“还是客官您了解,这邠州御品澡豆,是以丁香、沉香、桃花、钟乳粉、真珠、玉屑、蜀水花、木瓜花樱桃花、白蜀葵花、旋覆花各四两,麝香一铢,别捣诸香,真珠、玉屑别研作粉,合和荜豆末七合,研之千遍,方乃制成。乃是先前圣上西狩到凤翔,偶留于我家澡堂之物,现在倒是正好给这位客官用上,却是难得的机缘呢。”
李夔见他胡绉得越来越没影了,不禁笑道;“好了,少来这里满口胡咇,尽说些不着门道的混话儿了。真把我当不知世事的孩童还哄么?真是宫中之贡品澡豆,还会留给你们这般不入流的小澡堂来用,岂非笑煞人也。你再满口胡扯,小心某将你以欺君之罪,扭送官府。”
付二被他拆穿,亦是讪笑道:“嗐,不过是跟客官说个笑话罢了。客官大人大量,又何必跟小的计较。”
李夔哈哈一笑,复道:“好了。你帮我来打摩下澡豆,我边洗边与你说说话儿。”
李夔与付二有一语没一搭地闲聊,又抹了澡豆连洗了三次,且换了五大盆水后,足足花了一个多时辰的时间,才总算将全身上下,洗了个干干净净。
这时,那小二又殷勤地捧来一面大铜镜,让李夔好端正衣冠。
李夔看到,现在一身干净遍体芬芳的自己,头戴黑色茧纱幞头,身穿素纱中单,外罩浅青色苎麻圆领袍,下蹬浅色牛皮靴,整个人打扮得当,精神爽利,与先前在汧水北岸的落魄情形相比,判若两人。
李夔微微一笑,对自己的全新造型,相当满意。
也许现在洗沐一新的自己,才算是真正开始融入这个唐朝社会吧。
这时,心情愉悦的他,从那掌柜所赠的两百文铜钱中,扯下数个铜板,在手中轻轻掂了掂,递给了小二:“这几个铜子,权作小费,请收下。”
那付二欣喜地接了铜板,在手中攥得紧紧的,脸上那叫笑得一个稀烂。
“客官,这,这叫咱恁好意思哩。你先前才帮了俺的大忙,现在又……”
李夔呵呵一笑:“你休要这般客气,收下便是。对了,我还有一事,想问一下你。”
付二收了铜钱,正思要如何报答,见李夔来问,立即道:“客官有何想问的,尽可来问便是,小的好歹在汧阳县中生活了多年,这街长里短的诸事,皆是略略知晓一些,譬如……”
李夔摆了摆手,止住了付二即将开始的一番漫长吹嘘。
他低声道:“某想问下,在这附近可有甚便宜干净的旅舍么?某刚来此地,尚未寻得居所,正想去旅舍打个尖落脚。”
一听李夔这般发问,付二顿是来了精神,急急介绍道:“这个容易,就在澡堂下拐的牛角巷子起头处,有一家宾悦旅舍,干净整洁,酒饭便宜,价格公道,入住一天普通客房,才不过十文钱,却是便宜得紧。客官正好前去歇住。”
李夔点了点头:“好,就听你之言,某这几天就暂居此店。”
他一语说罢,便与付二告别,起身前往这家旅舍。
至于换下来的那几件脏破衣服,李夔自是毫不留恋地全部丢弃。
弃旧图新,倒有种重新做人的感觉呢,哈哈。
很快,心情愉快的李夔,按那付二的介绍,一路边走边看,不一会儿,就来到了这宾悦旅舍的大门前。
举目望去,见到面前那隶书字体的宾悦旅舍,李夔不觉沉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