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家店是个小的不能再小的草市,就是一圈篱笆围着一座二层的砖瓦房,砖瓦房周围搭着许多棚子。
大概是因为临近新年了,所有的小棚子里都有商贩在摆摊卖年货和各种小吃食的。顾客也不少,都是武家店周遭的农人,拖家带口,跑到武家店来凑热闹。
别看这里距离朐山县城和天涯镇不过几十里,可是对大部分苦哈哈的农人们而言,一年到头也去不了朐山几回,能到这个草市遛达一圈就很好了。
从这个角度来说,那些年不远千里从西京洛阳的乡间迁到大海之滨的朐山来的武家人,绝对算是敢闯敢干,思想也比较解放的一群人了。
武好古已经翻身下马,把缰绳丢给了一个随从的骑士,然后背着手走向那座二层楼的酒楼。这时一个三十许岁,员外打扮的黑脸汉子眉开眼笑的从酒楼里奔出来,身后还带着两个瞧着有点朴实憨厚的伙计。
这员外也是白波武家的子弟,还认得跟在武好古身边的武诚兰,笑着就招呼道:“这不是十三哥吗?你不是跟了族长了吗?怎地风尘仆仆地来了武家店?”
武诚兰笑着回道:“十四哥儿,我不就是跟着族长过来的?”他一指武好古,“这不就是咱们的族长吗?”
“族长?”那位“十四哥儿”一愣,在他的想象中,武大郎这样的天家心腹,又是豪阔的巨富高官,应该是极其养尊处优的。走路要人扶,吃饭要人喂,身边总少不了一堆伺候的美姬。
可眼前这位分明就是个粗鄙武夫啊,瞧着好像是刚从前线回来的……不会是族长又得了带兵打仗的差遣了吧?
“见了族长还不快拜!”武诚兰看到自己的这个兄弟发愣,连忙大声提醒。
那人这才一个激灵,反应过来,赶忙行了揖拜之礼:“武诚松拜见族长。”
这人名叫武诚松,是武诚兰的堂房兄弟,也是武好古的族叔。辈份虽然是高的,但是在封建宗族体系之中,族长才是一家之长。一旦当上了族长,就不能以原来的辈份定高下尊卑了。
而且,武好古现在为武家所做的事情,也的确担得起族长之名……
“十四叔,”武好古笑着点点头,“今日可要叨扰了。”
“族长,外面风大,您快快请进。”武诚松唱喏赔笑着就把武好古等人迎入了他开的酒楼。
酒楼并不大,一楼堂食只能摆下七八张四人方桌,收拾的倒是干净,不过都没有客人,显得空空荡荡。
楼底西面是一张大柜,大柜前面倒立着一群个穿短衫的农夫,正在采买酒肉吃食。
明天就是除夕了,哪怕是一年到头见不着荤腥的贫农,总也要买点酒肉去供一供祖宗,顺便改善一下。
武好古看了这些穿短衫的农人一眼,发现他们都算是身强力壮,衣服也不破,显然不是太穷,便收回了目光,跟着武诚松上了二楼。
二楼多是隔开的雅间,里面全是四方大桌,同样没有一个客人。武好古随意捡了一个雅间坐进去,他自是上首,其他人各自坐下,一个雅间坐不下,武诚松又领着剩下的人去了另外两个雅间儿,一一安顿好了,才带着一个端着食盘、碗筷和酒杯的伙计回到了武好古所在的雅间,唱喏赔笑道:“族长,小店做的是洛阳风味的菜点,有新鲜的鱼脍和白切、酱香的牛羊肉,还有武家庄特产的鸭子……”
“鸭子?”武好古笑着问,“海州特产鸭子?”
“不是海州的特产,是七哥儿从洛阳白波带过来的种,特别的鲜嫩肥美。”
“你说的七哥是不是武诚昌?”武好古想起了那个倒数第一进士武忠义的“老儿子”了,“我记得他包了3000亩水田,现在怎么样了?”
“他现在可是发财了,”武诚松的语气中满满都是羡慕,“包了三千亩的水田,雇了几十个长工,今年种了一季的晚稻,一季的寒菜,还养了几千只白波鸭子……今冬还雇人修了水车、水渠、水力油坊,还打算整出几百亩有点缺水的水田改成桑田。”
武好古听他说了半天,还是不大明白。他可不会种地,在界河的时候了解了一些骑士庄园的运作。不过骑士庄园一般都是旱田的草田轮作。武家在海州的水田可不能这样玩,这个时代水田的经济价值远高于普通的旱田,不可能用来种草。
瞧见武好古有兴趣,武诚松就如数家珍般介绍起来了:“水田种稻子一年通常有两季可以播种,有的人种两季稻子,也有人种一季晚稻加一季寒菜。寒菜就是喜寒的蔬菜,有些可食用,有些可以用菜籽榨油。
而鸭子喜水,又会在水田里捉虫吃,最适合在水田、溪流之中放养。而且海州是大城,商民富庶,食不厌精,鸭子的价钱高又容易出手。
水车、水渠则是用来整治水田灌溉的,虽然会砸进去不少钱,不过会提升抗御水旱之灾的能力,水力油坊是用来榨菜油的。
至于桑树可是个宝啊,桑叶可以养蚕,可以喂羊,甚至可以在荒年活人。不可海州这里瞧着不会有荒年的,所以七哥打算用桑叶养蚕、养羊。族长要是再晚两年来,就能吃到七哥儿养的羊了。”
武好古笑了起来:“七叔原来真是个种地的好把式!好,好啊!十四叔,你这里有七叔养的鸭子吗?”
“有有有。”武诚松笑着说,“有腌过的盐鸭子,还有酱烧鸭子,还有鸭子汤……”
“行,你看着上吧。”武好古笑着,“也别尽是鸭子,好酒好菜多上一些。
对了,七叔在家吗?”
“在,在,”武诚松道,“就在庄子上,这几日是年关,他得给长工们结账。”
“好,”武好古一摆手,“快些上菜吧,吃完了就去看看七叔。”
“行,行,我这就去安排则个。”
……
“辛苦了,辛苦了……这是你一年的工钱,应该是六缗又三百三十文,我给六缗又三百六十文。”
武诚昌这个时候正在一栋修得非常气派的宅院里面给他的长工结薪水。
这宅院不是他的,是武好古从吴延恩那里买下来的,作为自己在武家庄的住处。不过他基本不会去住,所以就给武诚昌一家使用了,条件是武诚昌替武好古维护其中一个最大的院子。
而武诚昌家里也没几个人,就是一个老婆,两个儿子,两个还没出嫁的闺女,也没有仆人。所以就把这间大宅中的一些房屋“免费”给他的长工们居住。
作为一个富农(他不是地主,武好古才是地主,所以他的成分应该是富农),武诚昌还是比较仗义的,也不克扣长工的工钱和伙食,也不放阎王债——他也没本钱放。
当然,他也不会大半夜的去学鸡叫,他没有这样的想象力,而且也不会这种口技……这是“说学逗唱”里面的“学”啊,他一读过书的老农民哪儿会啊?
不过他也有办法让长工们出力干活。他的办法有两个,一是工钱给得多一点——工钱不能省,一分钱一分货,出钱少了可招不来好把式;二是认真选人,不是什么人他都要,他自己就是老农民,什么样的人踏实肯干,什么样的人偷奸耍滑,什么样的人桀骜难治,他一眼就看得出来。
没这点本事,他当年怎么管白波武家那么一大摊子的人和事儿?
另外,武诚昌招长工只招拖家带口的,单身汉他是不要的。因为拖家带口的长工比较好治,不大敢顶撞东主。而且,长工的家口又是最廉价的劳动力。女眷可以派她们帮佣打零工,农忙的时候还能让她们搭把手。小孩可以帮着放牛赶鸭子。这些女眷和小孩,只要管饭再随便给几个,就能让他们干活了。
“谢武老爷。”
一个面目给阳光晒得漆黑的粗壮汉子看着被人抬到眼前的一筐铜钱,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冲着武诚昌又是作揖,又是道谢。
“好好好,”武诚昌笑着,又取过一大快用草绳扎着的猪肉,递给了那黑脸汉子,“这是年礼,本该除夕再送去的,不过我得去海州拜见族长夫人,所以就先给了。”
“谢老爷。”
汉子看了眼猪肉,好大一块啊!而且都是肥的,精肉只有薄薄的一层……武老爷真是好老爷啊!比原来的吴家老爷们好多了。虽然武老爷来了以后不让自家当客户,而是改当了长工。可是现在做长工可比当时做客户赚得多,而且吃得也好,真是享福了。
就在这个长工千恩万谢离开的时候,吃好了一餐鸭子宴的武好古,已经风尘仆仆的出现在了这所院子门外,他没让人去通知武诚昌,只是笑眯眯看着排着长队的长工们一个个挑着铜钱,带着猪肉,眉开眼笑离开……
正是好一幅大宋资本主义新农村的和谐画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