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把爷现如今已六十多岁，本该正是含饴弄孙、安享清福的年纪，但偏偏生了两个不争气的儿子，一个被抓去吃公家饭，一个好赌成性败光家财，全都指望不上。

因此即便年到花甲了也还不得不整天骑着老二八大杠走村串寨的去给农户阉鸡赚钱，以此来维持自己和小孙女的生计。

谁知今天一回来就看到自家门口挤满了人，吵吵嚷嚷乱成一片，心里猛地一突，还以为是独自在家的小孙女出事了，所以立即撇下推着的二八大杠，慌慌张张地冲过人群。

“招娣~招娣~”

屋主回来了，僵持对峙的两拨人心情也各自不同，张浩这方只能无奈的先安抚好老把爷。

“老把爷，别担心，招娣没事，现在正在桂花婶家呢。”

其他乡亲们也七嘴八舌的安抚着老把爷，顺便解释了一下他家里发生的事。

而光头大汉这边本来见村里人多势众又态度强硬，死磕起来自己这一方也讨不了好，正打算先行撤退，改日再上门讨债的，但现在这屋的主人回来了，那正好直接要钱，也不用拿些破烂货来抵债了。

于是，光头大汉便用刀尖指了指老把爷，态度嚣张地说道：“喂，老头，你就是张来顺他爹是吧，你儿子欠了我们五万块钱，我们现在是来讨债的。”

说着还从兜里拿出一张纸抖了抖，“这里还有张来顺白纸黑字亲手写下的欠条，总之你们家想赖是赖不掉的。”

老把爷了解事情缘由后，再看着光头手里拿的欠条，脸色变得一片铁青，显然是被自家那混账的赌鬼儿子气得不轻，握紧拳头，咬牙问道：“那个混账人呢？”

张来顺赌的瘾头上来的时候经常三五天不回家的，老把爷也懒得管，准确的说是管不了，毕竟他打也打过骂也骂过，但都没有用，该赌的还是照样去赌，他这个当爹还能怎么办。

可现在张来顺在外面欠下一屁股赌债，招惹到不三不四的人找上门来，老把爷还是被气得胸口直疼。

“鬼知道他躲哪了，反正我们找了几天都没找到他。”光头收起欠条，说道：“不过子债父偿，既然你这当爹的在，那就赶紧帮你儿子把这笔钱还了，否则我们就天天上门来等，直到张来顺现身还钱为止。”

大军虎眼一瞪：“你试试，真当我们村是你想进就进想出就出的吗？”

不过光头大汉嗤笑道：“朋友，话可别说得太满，就算进不了你们村，但这老头还有那个小女娃总不能一辈子不出村吧。”

“更何况我一没偷二没抢三没伤人，正常催收就算是警察来了我也不怕。”

“你…”大军还想跟光头硬刚几句，不过很快就被张浩摁住了肩膀，示意他没必要再多说了。

一来之前老把爷不在家，他们这些乡亲自然要站出来阻止光头搬东西了，但现在老把爷回来了，这说到底还是人家的家事，他们就变成外人了。最多也就是站在老把爷身后给他壮壮声势，防止光头这帮人在村里乱来，其他的就只能交给老把爷自己处理了。

二来就像光头大汉说的那样，有张来顺写下的借条在，这笔钱是赖不掉的，而老把爷和招娣这爷孙俩在南福村很安全，可他们怎不能一辈子不出去吧？

或许光头大汉这些人不敢做什么太过分的事，但就算只是骚扰恶心一下，也足够让老把爷一家都不得安生了，甚至连报警都没用。

所以，这件事最终要何如解决还得看老把爷这个当事人的态度才行。

“爷爷~爷爷~”这时，招娣从桂花婶家里哭着跑出来，扑到老把爷身上，“呜呜~这些坏人想要抓走咱们家的猪崽。”

“没事了，别怕。”老把爷蹲在地上安抚着被吓坏了的招娣。

张浩看着院里几只被绑着脚，哼唧哼唧叫的猪崽，还有其他被翻得乱七八糟的东西，皱着眉头对光头冷冷喝道：“你要钱归要钱，但私自进屋翻人家的东西是不是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赶紧把东西给我放回原位去，不然你们今天就别想出村了。”

现在有张来顺他爹在场，光头也不在意那些三瓜两枣了，示意小弟把东西放回去，便笑呵呵的说道：“兄弟，这是你的地盘，你说的算。不过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这借条在我手里，你们今天也得给我个说法吧？”

老把爷将小招娣搂在怀里，双眼空洞无神，怔怔的看着前方的地面，显得无比凄苦和萧索。

听见光头的话后，嘴里喃喃说道：“家里没钱了…真的没钱了…就剩下这座破房子了，你们要的话就拿去吧。”

家中钱财和值钱的东西早就被张来顺抢去赌博霍霍光了，只有这座户主是老把爷的屋子他抢不走。

事实上，这笔钱老把爷也可以选择不还的，毕竟法律上可没有子债父偿的说法，可这样一来，光头这帮混混肯定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到时候耍些狠招，他一个糟老头子贱命一条倒是无所谓，那个混账儿子是死是活他也不关心，但自己的小孙女还要上学，还有未来，可万万不能毁在这些人手里啊，所以老把爷只能无奈的认下了这笔欠款。

屋门口围观的村民看着爷孙俩悲苦无依的模样，纷纷同情的摇头叹气：

“唉，真是造过当（造孽），摊上这么个赌鬼儿子，日子还怎么过啊。”

“张来顺这个杀千刀的，自己躲债跑了，留下一老一小来顶缸，真不是东西。”

村民们虽然口中咒骂着张来顺那个不当人子的玩意，也同情老把爷这爷孙俩的处境，但要说借钱给老把爷还债的话，那就只能爱莫能助了。

俗话说，救苦不救赌，救急不救穷，老把爷家里又赌又穷，明眼人都知道现在借出去的钱这辈子都可能要不回来了，而且即使这次帮忙还上钱了，谁知道张来顺那个赌鬼什么时候又会欠下别人的钱，再次被人找上门来。

有这样一个无底洞在，村民们本身也不是很富裕，自家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换作别的情况或别的家庭急需用钱的话，那倒可以帮一帮。

但老把爷家么……顶多就是在一旁壮壮声势，主动借钱出去那是不可能的。

当然，老把爷一家也不是没有亲戚，可那些亲戚早早就和他们家划清界限，不再往来了，甚至是避之如蛇蝎，生怕被张来顺这赌鬼亲戚黏上而甩不掉。

亲戚乡邻们怎么看待自己家的，老把爷也早已心知肚明的，所以他并没有开口向在场的村民借钱。可家里面确实没钱了，家徒四壁，现在只能用这座破房子抵债了，自己以后大不了带着招娣去围屋借个房间落脚，想来村里也不会说什么。

不过老把爷这就有些想当然了，因为农村的房屋可不是能够随意转让的，这不仅需要经过南福村村委的同意，而且就算是转让也只能转让给同村同集体单位的村民。

光头大汉在道上混了那么久，对此也是有一定了解的，因此在听到老把爷想拿房屋抵债后，就很不耐烦地说道：“老子要你这破房子有屁用啊，你们村委也不可能同意我拿你的房子，老子只要钱知道不。”

老把爷被光头说得也是一愣，显然是不清楚其中的弯弯绕绕，但还是知道自己这下想拿房屋抵债也行不通了，眼神不由得更加哀绝，只能蹲在地上默不作声。

光头大汉见状，心知今天这个老头是拿不出这么多钱来的了，加上自己这一方现在被那么多村民围着，想耍横的也比不过人家，便下了最后通牒。

“老头，我再给你三天时间，要么你去找到你儿子让他赶紧还钱，要么你自己去借也好，去偷去抢也罢，总之三天之后给我凑齐五万块钱，否则……”

光头大汉狞笑一声，再看了一眼围着的村民，“否则你和你的小孙女最好一辈子都别出这个村！”

“我们走！”

说完就招呼着几个小弟上车了。

“砰！”

不过等光头他们的车经过隔壁桂花婶家门口的时候，桂花婶突然在自家院子里铲了一坨鸡屎甩到后面那辆皮卡车车斗上。

听到动静，开皮卡车的青年从驾驶室勾出头来查看，瞪了桂花婶一眼。

“看什么看，门口是我家的地，我想怎样就怎样。”桂花婶完全不带怕的，反而泼辣地骂道：“呸！敢来我们村耍威风，让你尝尝臭鸡屎！”

“赶紧滚，不然让你们再尝尝铁钉子！”其他乡亲们也是同仇敌忾道。

见此，开皮卡的青年只好悻悻地收回头，灰溜溜地开车离开了。

毕竟这个村子的村民太剽悍了，不像他们以前去的那些在公路边上的大村子，对村外人没那么排斥，村里人也没那么团结，随便吓唬一下，基本就不会管别人家的闲事了。

哪像这个南福村，明晃晃地锄头、柴刀都拿出来了，惹不起啊！

倘若张浩知道开车青年心里这样想的话，肯定会付之一笑。

南福村你说团结吧，倒也马马虎虎，遇到村外人欺负本村人，大多数乡亲们肯定会站出来撑腰的，这是历史习惯和宗族情分所带来的天然属性。

正所谓“抱团取暖”，也如村里几百年的围屋那样，当初先祖能够客居于此，村子能够保持至今，靠的就是对外强硬和团结，否则一个穷乡僻壤的小山村自己人都不团结的话还怎么存活下来。

不过那也只是大部分村民，说全村人都万众一心那就有些夸张了，更何况也仅仅是对外来人而言而已，本村内部相处和睦的人有，吵吵闹闹的人有，自私自利的人也有。

村子里出现张来顺这个烂赌鬼就是个很明显的例证。

……

等光头大汉那些讨债的人离开后，老把爷双目无神地坐在原地一动不动，怀里抱着已经哭累了睡过去的招娣，村民们看了看这爷孙俩，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能摇头叹气。

“唉…五万块钱啊，老把爷这样的三天怎么可能凑得出来。”

“就算凑出来又怎样，有了一次便有第二次，还了这笔钱，那个烂赌鬼还不更加变本加厉的在外面借钱了。”

“是啊，他大女儿盼娣就是被他要钱要怕了，这才几年都不敢回家。”

“听说盼娣是在嘎子做的那家工厂打工，是不是？”

“嘘，你可别说出去让烂赌鬼听到了，不然就害了人家盼娣了。也就是嘎子见她一个小姑娘的在外面不安全，这才介绍盼娣进他那家工厂的。”

“这天杀的烂赌鬼……”

村民们一边散场一边低声讨论着。

张浩和大军则把招娣早上采回来的茶菇给拎进去，还有老把爷撇在地上的二八大杠也给推进屋里，帮忙收拾着残局。

期间老把爷依旧一言不发的抱着招娣坐在门槛上，眼皮无力地耷拉在模糊且灰暗的眼睛上，那双眼睛静止着，绝望而空洞，浑浊的泪水顺着布满皱纹的脸滴落到粗糙的手背上。

“爷爷~”怀里的小招娣还不时在睡梦中低声呢喃着。

张浩走出来后，看到这一幕也是颇为难受，终究还是抵不过心软，走上前去轻声说道：“老把爷，实在不行，我先借五万块钱给你吧。”

大军闻言赶紧在后面悄悄拉了拉张浩的衣服，示意他别逞强。

虽然五万块钱并不是什么大数目，村里大部分人都拿出来，但这笔钱一旦借出去那就等于打水漂了。再说像这种情况，借钱给人家也很难说是好还是坏，因为那个烂赌鬼见有人帮他还钱，再变本加厉的借更多钱去赌也是很有可能的，到时还不是要老把爷去承担。

老把爷估计也是深知自己儿子的秉性，所以在听到张浩肯借钱后，脸上并没有什么喜色，只是嘶哑着声音反问道：“这有用么？”

他现在不是对这五万块钱的债务感到绝望，而是对以后看不到头的生活感到绝望！

“不管有用没用，先把眼前的难关过了再说吧，日子也总得继续过下去不是，而且你不为自己考虑也得为招娣考虑啊，万一那些人堵在学校外面，她还要不要上学了。”

张浩这句话也让老把爷脸上稍稍恢复了一些神色，大孙女已经能够独立生活，只要以后别再回来，也就可以不再忍受这个家，过自己想要的生活，但小孙女招娣还需要自己抚养成人，不能将前途断送在那个混账儿子手里啊。

老把爷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问道：“浩仔，我这房子是不是不能卖给外村人？”

“嗯，这块宅基地是村里给自己村的人使用的，想转让需要村集体同意，而且还不能是外村人。”

“那我就把这座屋子卖给你吧，不白拿你的钱。”老把爷恶狠狠的说道：“这座房子就算给你我也不想留给那个混账。”

张浩闻言苦笑道：“老把爷，我要你这座房子干什么，我自己都还有一大块地没建起房来呢。”

“再说我现在要了你的房子，那不得被村里人戳脊梁骨啊。”

看老把爷还想说什么，张浩直接拍板道：“行了，老把爷，你先做饭给招娣吃吧，这丫头早早就去山上摘茶菇说要拿去卖钱，醒来肯定会饿的。”

“我下午就去镇上取五万块钱给你，你也别太担心，年纪大了，还是要注意一下身体的。”

说完也不给老把爷拒绝的机会，拉着大军径直离开了。

老把爷怔怔地看着张浩离开的背影，张合着嘴也不知道在呢喃着什么。

路上大军则还在抱怨张浩充大头，帮得了一时帮不了一世云云。

对此张浩也只是笑了笑，说道：“能过好一时就过好一时吧，一世太久谁知道还会发生呢。”

他们家以前不就是这样一点一点熬过来的吗，守得云开总会见月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