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存的眼光,跟夜色一起从四楼的栏板边缘滑溜溜地落到街面上。
街上这群人打扮很奇怪,统一的灰褐色粗布兜帽罩袍,根本看不清脸色,粗笨的铁链系在腰上,多数腰里还插着个大号扳手之类的,为首的那个是淡黄色罩袍,手里拎着一根可笑的权杖——
一条传动轴,顶部焊上了一个大齿轮。
齿轮上干涸的血迹在提醒着所有看到它的人,绝对不要怀疑这条“长柄锤”的威力。
这群纠察队,居然是熔炉教的人。
凛冬之初,被地心蒸汽塔拯救的幸存者们,想起了18世纪工业革命时英国文献中的几句话:
【工程技术的贡献,远大于战争和外交,远大于教堂和大学,远大于哲学和文学,远大于商业和法律。】
是的,它大于一切。
尤其是在如果无防护走出城市的冰坑就一定会被冻成冰雕的新世界。
工程技术不仅曾经解放了人类,工程技术,也正在拯救人类。
于是,技术成了新世界新的全民崇拜。
人类不再相信那些肉眼绝对无法观测到的,在几十纳米宽的量子隧道中奔流的电子,而情愿相信那些亲眼可见的力量——
蒸汽喷射所带动的力臂运动,那些粗壮的黄铜弹簧的往复。
在绝大多数人类灭绝后,教育已经变成了奢侈品,于是对多数愚昧的人来说,地心蒸汽塔所展示出来的力量实在是太过于接近神迹,这就导致一个问题开始在他们内心最恐惧的地方盘旋:
是什么,在驱动着这些机械,以惊人的力度和精准度,在极寒和恐惧之中为人类开辟出了最后的热土。
是水蒸气么?
不是。
他们相信,那些缭绕的水汽中所蕴含的能推动沉重钢铁转子的永恒力量,是蒸汽之神对人类的恩赐。
他们相信,改良蒸汽机的瓦特,只是被蒸汽之神垂怜点化的幸运之子,才从随处可见的热水壶盖上获得了捕捉这种神力的灵感。
于是,一个新的宗教诞生了:
熔炉教。
他们信奉奉献。
他们信奉燃烧。
他们信奉,火焰中有蒸汽之神对罪人的最终审判。
与之对应的是,旧时代被科技塞满了每一处角落随处可见的电,却成了新世界的禁忌。
凛冬降临之前的旧时代,越来越快的信息传播手段,导致了一个特别讽刺的现象:“去中心化”反而渐渐地成了新的中心主题。
旧时代的人类,不再相信人与人现实的链接纽带,而把对一个人的所有认知,都寄托在闪烁的电子所显示的字符上。
互相猜疑成了交往的乐趣,互相攻伐成了交流的目的,人与人之间开始越来越失控的折叠和倾轧。
如果不是“数据”的无序扩张,绝不会有那么多人误以为凛冬的降临只是“中心”愚弄民众的谎言,而非是工程师们的科学预测。
人类,原本可以多活下来一点点的。
就是因为太多人不信了,所以太多人死去了。
幸存者们心有余悸,恐惧渐渐变成了对电的禁忌。
新世界对“电力”进行了最严格的管控。
在科学界,机械学院严禁任何工程技术人员使用官方实验室做任何有关电的科研和改进;在民间,且不说熔炉教的狂热信徒自发地进行官方默许的大搜查,即便是警方,也会在审查私人信件、笔记等一切可记录物品时,不需经上级审批,即可直接撕毁任何他们认为跟“电”有关的内容。
在无数双眼紧盯着的严格管控下,地热蒸汽只有极其有限的部分投入发电,以维持基本的照明和城市间通讯电台等基本供能。
这,已经是他们能容忍的极限了。
当然,这些都是表象。
就像新世界所有的其它秩序一样,熔炉教之所以可以存在,只是因为……
它被允许存在。
而已。
内城区只是需要一些必要的手段来维持现有的秩序罢了,不管是泰山社这种黑帮的暴力,还是熔炉教这种教会的愚昧,内城区对他们唯一的要求就是:好用。
现在,街上的熔炉教纠察队们,正在肆无忌惮地展示着他们的“好用”。
但李存知道他们在找什么。
戒指。
石耀阳的论文。
以及,李存他本人。
李存没什么工夫去搭理他们,他从下午就钻到天台上趴着。
他在等张显良。
尤珊珊白天的话让他极度怀疑刘麦克在‘阅览室’接待的人就是张显良,更何况他原本就打算跟踪张显良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蛛丝马迹。
好在张显良没让他继续再等太久。
他那辆张扬的蒸汽跑车,喘着粗气在滚滚白烟中一脚急刹车停了下来。
车门打开后。
罕见啊,张显良居然没让司机,而是自己亲自开车的,怪不得这么横冲直撞的。
可他明显脸色极其难看,那个保镖只是因为开门开晚了,就挨了一顿疾风骤雨似的大耳刮子。
不过他这一转身反倒让李存乐出来了:
嗬!张显良半边脸怎么肿得跟个猪脸似的,这得让人抽了多少嘴巴?
等等,可是谁能抽张显良嘴巴?
偏偏这时那几个不长眼的熔炉教信徒,揣着扳手居然要去盘查张显良。
李存已经能预感到张显良等下的那记响亮耳光了。
那……
既然要闹乐子,不如闹个大的。
李存左右看了眼,从皮靴边找了枚碎石子,瞄着张显良的脑袋,就等熔炉教信徒走近张显良、刚刚开口要说出那句“请出示您的身份识别卡”时,噌的一声弹了出去。
“咚。”
不偏不倚。
石子正中张显良的脑袋。
张显良立刻暴怒,李存在四楼楼顶听得清清楚楚:
“都他妈活够了!”张显良暴怒回身啪就是一嘴巴抽在那个信徒脸上,唰拉拉一堆信徒拎着扳手冲了过来,像刚刚把路人摁在墙上那样准备去摁张显良。
都不用张显良说话,那些打手、保镖们就唰啦唰啦把手里的霰弹枪和转轮都扳到了待击发状态。
那个淡黄色罩袍的人走过来摇摆着手里的齿轮权杖:“张处长,误会,都是误会。”
“误会?”张显良的脸一边是被人抽烂了的红肿,一边是气血极度不顺的铁青,他披着翻毛领皮大氅,一步一步逼近淡黄色罩袍后站定。
雄鸡一样挺着胸肌顶在黄色罩袍身上,鼻尖离罩袍的额头只有毫厘,嘬了几下嘴后,张显良居高临下地拧着嘴说道:
“查我。是你的主意,还是你主子的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