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八点钟。
在云层的遮蔽和新阳城的白雾笼罩中,夜色彻底降临了人间。
这个点下班的矿工已经从城市最南端的矿场回到了外城区,并不宽阔的街道上到处是人,叮叮当当的蒸汽电车吞掉面无表情的上班者,再吐出浑身沾着冰碴泥猴儿似的下班者。
李存身上那点火药和血污的气息,早就被玩儿命狂奔的蒸汽公交顶上呼啸的风给剥得一干二净,李存混在下班的人群中间毫不起眼——
矿工们刚刚从冰层下的矿场出来,他们绝对没有心情去管身边另一个憔悴的身影。
刚刚的追击中,李存趁着公交转弯时神不知鬼不觉地翻进了旁边的垃圾堆,这里已经接近外城区的边缘了,热力管道的供能已经不再充沛,热力无法彻底融化落雪,地面开始变得肮脏泥泞,巷子里的一辆餐车能提供的东西也少得可怜。
老板身后的木板上写的菜单只有一样:营养粥。
李存看得一阵反胃。
“老板,还有什么?”他坐在脏兮兮的绿色人造革面凳子上。
老板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昨天刚逮了一批耗子,肉还不错。”
“呕。”李存更反胃了。
他不是不能吃,只不过由奢入俭难嘛,老在巴尔虎那吃正经肉吃的,谁想吃耗子……
“切。”老板轻蔑地看了看李存的装扮,怎么看都像吃不起肉的穷鬼,装什么高级果子高级糖,他不打算继续推销他辛苦抓来的老鼠了,低头回灶上一边摆弄一边嘀咕:“你还想吃什么,鸡肉吗?你吃过么你。”
李存哭笑不得,鸡肉可是他旧时代最便宜的肉之一,在新世界居然成了这些穷人眼中的奢侈品。
老板没停下手中的活计,不耐烦地回头问了句:“昨天从仓库进了一批麦片,生产日期2021年,吃么?”
“吃吃吃,热的就行。”
李存终于有了点食欲,裹紧了夹克在高凳上疯狂抖腿。
老板还在看他。
“怎么?”
“你说怎么,你这种人我见多了,先付后食。”
李存恍然大悟,从口袋里掏出一枚铜一角,心里一阵想笑:闹呢,老子脖子上这颗人头,可是能换5000碗麦片噢,够吃个六七年的了。
他搁这嘿咕嘿咕直笑,老板没好气地把冒着热气的一碗麦片推过来:“吃吧。”
李存懒得跟这可怜人扯淡,可铁勺子在碗里扒拉几下,皱着眉头啧了一下嘴,这什么麦片?麦片不用牛奶吗?里头没有坚果碎吗?好歹能见几粒葡萄干吧?
抱歉,统统没有,这就是他前生见过的最便宜的那种廉价膨化食物。
哗啦啦一碗热气腾腾的麦片吞下去,热浪烫平了食管的每一处收缩,熨帖着干瘪的胃。
“啊~”
李存心满意足地伸着胳膊蹬了蹬脚,一睁眼,却看到了老板惊恐的表情。
耳后传来脚步声。
李存想都不想地拿出了口袋里的枪回过神来指着来人:“什么人?!”
可看到的第一秒他就认出来了——
眼前这个貂绒披风下穿着传统中式长衫,甚至踩着一双老布鞋的健硕老头,正是泰山社的社长,黄正龙黄老师。
黄正龙长得跟《都挺好》里的蒙总似的。
瘦,脸上的皮像是一层薄薄敷在脸上的米粉皮;但骨架子大,人也硬朗。手上粗大的关节,肩背依然隆着的肌肉,都在提醒所有人,这个看上去要比实际年龄小个十来岁、穿得跟上古时代有钱老大爷似的老人,绝对不是什么善茬。
可同时他又不像张显良似的咋咋呼呼,整个人内敛在一种久居上位的极度自信中。哪怕被李存的枪指着,也耷拉着嘴角,看不出喜怒。
貂绒皮大氅下的手轻轻一抬,身边的几个彪形大汉就收了手,定定立在四五米开外不再向前,只他一人踱步走了过来。
也没废话,掫过凳子来大喇喇地坐下,两肘架在桌子上,两手抱在脸前互相揉搓着。
餐车老板早都懵了:“黄,黄老师……”
黄正龙食指中指并拢着抖了两下打断了老板的话,瞟了一眼李存面前干干净净的碗,接着跟老板说:“跟这位小兄弟一样。”
“那怎么好意思……”
老板刚要说话,就看到那双已经开始浑浊的眼睛,正看死人一样平静地看着自己,立刻不敢再废话赶紧去拾掇一碗麦片。
“多少钱。”
“黄老师您这是骂我呢,您来就是赏光,我哪敢要钱?”老板一脸赔笑地端着麦片过来。
绝大多数时候,谦卑并不意味着卑微,尤其是在交易时,它往往是一种昂贵的附属商品。
果然,黄老师从兜里随手就摸出一个银十元摆在桌上:“不用找。”
紧接着自顾自地呼啦呼啦吃起了麦片,捧着碗仰脖的吃相说不上好看,但绝对没有一丝丝饿鬼的狼狈。
但真正让他以上所有行为显得气度不凡的是……
他全程,都是在李存的枪口指着下完成的。
可他就是这么从容,仿佛那个黑洞洞的枪口根本不存在于这个次元一般。
“找我?”
“找你。”黄正龙正好吃完,在凳子上左右慢慢晃了晃身子。
“我是?”
“哼哧。”黄正龙发出一声就像发动机爆缸一样的嘲弄声,慢慢转过脸来,紧紧抿着的嘴唇嘣的一声弹开,就这么盯着李存:“李存。”
李存收好了枪,面对黄老师此时此刻的态度,舞刀舞枪的反而显得自己小家子气了:“有事儿?”
“有事儿。”黄正龙把碗推到老板面前,指了他两下当做夸奖,紧接着站起身来就要走,看李存没动,他又回身过来,一脸极其寡淡嘲讽的笑:“怎么,你以为你在外城区闹这么大的动静,我会不知道么?”
“那没有。你不知道才有问题呢。”
“所以问题是?”
“你知道我要干嘛么?”
“知道。”黄正龙跺了跺脚,右手握着交叠的皮手套,在裤子上扑腾了几下才继续说:“也不知道。”
李存依旧没动。
他试图在气势上扳回一城,可在老辣的黄正龙面前,他还是稚嫩了一点,尽管黄正龙还一句实在嗑都没唠,但就是好像已经给李存开出了一个他无法拒绝的条件了一样地说道:“走吧。我那里比较好说事。”
李存没有拒绝。
在外城区,没有人会不知道黄老师的大名,因为相比于方勇市长,他才是外城区天空的真正主宰。
李存决定跟他去看看。
一辆比旧时代的奥迪还要低调的黑色蒸汽车就停在路口,它前头的一辆车头加装了小号的铲车铲斗,后面那辆则跟蒸汽公交似的,显然是“运兵车”。
李存跟着他穿过巷子,路两边已经站满了两溜儿全身上下黑得像报丧乌鸦似的保镖打手,黄正龙的步子别说是跟老年人比了,比一般的中年人都快了一二分,每走过一人后,那人就随即转身,像是两排密集的人肉道旁树。
街口的保镖打开了车门,黄正龙先上了车,李存也跟了进去,紧接着砰的车门关上。副驾驶还坐了个保镖,其余人要么上了前车,要么上了后车,但路边还有四个黑超墨镜在警惕地东张西望。
随着蒸汽核心启动,压力阀上的指针开始颤抖着旋转,排气管呼地喷出的白雾让半条街都弥漫了起来。
车子启动,那四个黑超墨镜居然先是跟着快走、小跑,然后一跃到车子两侧的踏板上,在车子疾驰的风雾中一手把着栏杆,一手抄着怀里的枪依旧警惕地看着四周。
“黄老师,可以说了吧。你知道什么,又不知道什么?”
黄正龙的孩童时代是在旧时代度过的,进入新世界后,白手起家在外城区打出了一片天,眼角那道明显的刀疤就是他半生砍砍杀杀的缩影。
但跟内城区达成交易,真正控制了外城区后,黄正龙反而“改邪归正”了。
他不喜欢被人当成黑帮头子,所以注册了一家合法的公司,把黑帮改成了“泰山商业合作社”这么人畜无害的名字。
他本人也放下了刀,捡起了笔,写写画画的,还在外城区办起了唯一的学校,而且是免费的,黑帮的业务多半放给了副手张显良,自己在学校的时间反而比在社里的时间还长。
相比于“黄帮主”,他喜欢被人叫“黄老师。”
可怜的人,对他逢年过节施舍的陈米淡粥感恩戴德,对他提供的免费教育感激涕零,因为在无人问津的外城区,发烂发臭才是天经地义,还有谁能像大善人黄老师这样,经常做做家访顺便帮贫穷的家长们补贴补贴家用呢?
老师叫得久了。
也就忘了这些粥、这些学校、这些补助的钱是从何而来了。
也就忘了。
这些钱上沾着血。
“我知道你没死,我知道你打死了一个警察,我还知道,你在查张显良。”
“没错。”明人没必要说暗话,李存没必要隐瞒:“但你不知道的是?”
掌权者往往都有一个同样的语气,就是他们在问问题时,从来都是用陈述语气,就像是他们无比确定你一定会给出答案一样,黄正龙就是这个语气说道:“你查张显良干嘛。”
“因为石工找他借了一大笔钱。但这个问题,你是可以直接问张显良的。不是么。”李存也试图掌握这种陈述式提问。
但黄正龙显然不吃这套。
他伸了伸腿,陷入绵软的车座中,舒舒服服地晃了晃脖子:“你以为张显良的脸是怎么了。”
其实看到张显良红肿的脸的第一秒李存就猜到了,外城区能扇张显良耳光的人除了黄老师绝无他人。
“那你找我是?”
“说来话长,去我那说吧。”
黄老师双手交替在身前,彻底塌陷进去,闭目养神,不再说话。
车子很快到了黄老师家,一座明清样式的三进宅子,一水儿的明式或者清式家具,别说是在新世界,就算是旧时代置办这些东西也不便宜,你光看那些砖吧,现在谁有钱去矿场买砖……一般矿工掘到旧时代遗址,从来都是把砖墙掏个洞进去找东西,绝不会费劲扒瞎把这些砖运出来的。
唯一跟旧时代的古宅不同的是,房子山墙上有无数粗粗细细的管道攀附和穿梭着,像是砖木和钢铁的杂交种。
在它们的作用下,房间里热得让人穿不住外套。
黄老师领着李存到一进专门做客厅的五开间大屋,让他坐下后问了声:“喝茶?还是酒?”
“都行。”
“年轻人,喝酒吧,我这还有点旧时代的茅台。”黄老师去拿了酒,有自顾自地煮上了热水:“我就不一样,老咯,喝喝茶得了。”
“酒,茶,都无所谓,黄老师,咱也就别兜圈子了。我就一个问题,石工找张显良干什么。”
“噢?”黄老师冲了茶,从公道杯里给自己斟了浅浅一杯,琥珀色的热流冲进茶杯激转着热流,在汩汩的茶声中黄老师问:“你都不知道自己能给我什么,就直接问我问题么?”
“你要的是?”
“我是生意人,做个交易吧,我给你一个答案,你给我一个答案。先说石耀阳。他必须死。”
“为什么?”
“年轻人,不要急。”黄老师端着茶杯闻着喷香的热气:“有件事,恐怕他女儿,叫什么来着跟你走挺近的,石小蛮,对,石小蛮恐怕都不知道。”
黄老师突然不再去嗅那一缕缕的热香,在杯子后面盯着李存说道:“黎明号听说过么?”
“听过,冰原劫匪。”
凛冬降临后的初期,有人受不了内城区的高压统治,或者就只是受不了冰坑里的憋屈,于是劫持了城市间的蒸汽运输列车,成了游荡在冰原上的劫匪,靠打劫城市运输车抢劫物资和燃料为生。
其中最著名的,就是盘踞在新阳城附近的黎明号。
黎明号劫匪不仅拥有充足的武器装备,而且人数众多。
但真正让他们出名的,是黎明号惊人的动力系统,运输车一旦被它车头上的猎鲸枪击中,就只会落得被拖着走的下场。
这么充沛的动力,源自一颗全世界的冰原劫匪都没有的超大型蒸汽核心。
而这枚蒸汽核心,是匪首周铁男从新阳城偷的。
黄老师早就料到了李存此时此刻的目瞪口呆:
“我要告诉你的答案是,石耀阳,是黎明号的线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