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穗阳？”张方舟很吃惊，之前听说石耀阳找泰山社借了一笔钱的时候他就够吃惊的了。

“对。而且款项不小。出事前，石工有挺多次跟穗阳的电报往来，但具体什么内容，就不是我能查得到的了。”

“我知道了。”

“哈？”这下反而轮到李存吃惊了：“你不是不知道石工往穗阳寄钱的事么？”

张方舟沉吟着：“我也是猜测。但我感觉我不会猜错，大概率是……差分机。”

“你是说……”

张方舟的独眼瞬间明亮了起来：“没错。苍龙号。”

苍龙号，新世界最大的一台差分机，就在穗阳。

历史上的差分机，是利用牛顿提出的分布积分法原理，计算多项式函数值的机械计算设备。可取代人力，用于航海和科学研究领域。但缺点是功能单一，只能用于计算多种三角函数和对数函数的数值。

1822年，英国数学家查尔斯·贝巴奇提出了差分机设计思路，并得到了英国政府的资助，但因为当时机械制造精度问题无法解决，一直到1842年贝巴奇都没造出可用的机器。

1847到1849年间，贝巴奇重新改进了设计方案，后人根据这一版方案，建造出了可以实际运作的差分机设备，从而证明了他的方案的可行性。

凛冬降临后，尽管内城区贵族们还享有着用电的特权，但因为高精度工业已经成为不可能，而塑料等石油化工行业已经随着石油的无法开采而彻底消失，这直接导致电脑、手机和各种脑机都在新世界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就是差分机这个古怪的机器，曾经的程序员们要么饿死，要么立刻转行蒸汽计算机操作员。

这个新世界的科技核心，在穗阳机械学院那群疯子们的摆弄下，这种庞大的“蒸汽脑”引发了以它为核心的蒸汽信息技术革命。

新世界的科技中心，穗阳建造了最大的一台，并以“苍龙”为其命名。

去穗阳的人，多半是奔着它去的。

准确地说，穗阳只是苍龙号的某种附属物。

那是一座诡异，毫无生物生气，但精致，充满机械生机的城市。

穗阳城里有上万座塔楼，数万亿旋转的齿轮无时不刻都在发出震耳欲聋的轰响，在油腻的浓烟中，到处充斥着齿轮摩擦放出的热量。黑色的马路，致密而没有一丝空隙，它们构成无数的支流，打孔纸带疯狂地沿着它们两侧管道里的传送带传输着数据。

在这座闪亮的数据之城，真正的主宰，就是那些转轴不知疲倦地飞速旋转后，抛射出的数以百万计在管道中穿行无限延长的打孔卡带。

而在街道上跌跌撞撞穿行的人只不过是点缀，不对，连点缀都算不上，他们只是一些速朽的面孔而已，跟永恒的数据相比，他们随时都会像是飞灰一样碎裂，碎裂成他们本来的模样——

电位和尘埃。

没错，当跳出因果、激情、冲动和偶然所组成的一道道人类天真的自设陷阱，我们，不过也就是造物主无聊时制造出的干瘪数据泡沫而已。

人类能有多尊贵呢？

我是说，跟那些被齿轮搅拌，不断融合、杂糅，于火热的黑暗处源源不断被生成，又源源不断被解析，最终源源不断无穷迭代的数据相比。

如果一个异乡人第一次走进穗阳。

他一定会察觉到这个城市中有一件东西正在成形——

是一棵树。

一棵在自我催化的同时也在自我演化的数据之树，它几乎像一个有形的生命体一样，通过机械的根苗汲取着能汲取到的每一分营养，受益于自身记忆中凋落的种种印象，并且透过数以千万计光亮的枝丫，在通往充满隐秘启示的道路上不断地分叉，不断地向上。

直至，在群星之下闪耀。

异乡人，请你不要长久地凝视这棵数据之树。

因为你很快就会发现，你脑海中的所有念想都会被一瞬间抽空。

然后，从它根茎生出的须根就会钻进脑海，直至占据每一个刚刚被清空的脑细胞。

它会攀附你的血肉，它会刺入你的思想，它会剥夺你的灵魂。

然后，时间像风一样在你速朽的躯壳上汹涌地吹过，你将成为真正的你——

那些电位和尘埃。那些造物主的数据泡沫。

它有一种致命的魔力，你永远不会想要拥有它。

但你绝对会想要成为它。

哪怕无法成为它闪耀枝干的一部分。

哪怕仅仅成为它有序扩张的底层养料。

……

跟几乎已经跟城市规模一样大的苍龙号比起来，新阳机械学院的那台只不过几个街区大小的差分机就有点不够看了。

更何况，跟穗阳这座一切都是为了数据的科技之城相比，新阳的差分机还有别的事要做，警局的分析，财富的分配，上百万人口的供暖和配给。

“耀阳排差分机的队排了很久，我想办法让他断断续续用过几次。”听到石耀阳给穗阳汇款后，张方舟几乎没什么迟疑就猜到了石耀阳借钱的目的：“穗阳那群数据疯子，他们活着的目的就是计算、计算、计算，如果哪天打孔卡带不够了，他们会毫不迟疑地躺上传送带，让打孔器把他们戳的千疮百孔，变成数据本身。只要是新奇的猜想或者研究，一旦你给了钱，他们立刻就能给你排班。甚至如果猜想足够劲爆的话，钱不够都好说。”

“原来如此。”李存得到了答案，穗阳也就没必要去了，更何况寒潮已经开始降临，现在想去也去不成了。

“等等。”张方舟抬了下手说道：“以苍龙号的运算能力……难道耀阳……”

“是的。”李存决定无须再瞒着黎明冰洞的所有人了，他唯一需要提防的，就是内城贵族安插在冰洞的眼线。

周铁男察觉到了李存警惕的眼光，挥挥手让绝大多数人都出去了。

现在指挥室里只剩下五个人。

李存。张方舟。周铁男。

还有两个人，一个五大三粗，看起来跟个闷油葫芦似的不说话。而另一个虽然同样沉默，但他的沉默，是一种察觉到了事情紧急后的精明。

周铁男去关上了厚重的铁门，回身说道：“朝霞号车长，王凌。晨星号车长，邢镇。都是自己人，说吧。”

“好。”李存点点头说道：“石工已经演算出来了。大升温……”

其余四人屏气凝神地看着李存。

“就在十年后。”

嘶。

指挥室里其它四人集体倒吸了一口凉气。

四个人都立刻意识到了这个消息如果运用得当，真的会掀翻一个旧秩序。

而他们都敏锐地察觉到了——

新秩序的黎明，就在这座黎明冰洞里变得愈发光亮了起来。

唯一……不对，唯二的问题是：

第一，怎么证明，大家空口无凭的，那些麻木且混沌的外城居民，那些苟且并自欺的中城居民，凭什么会相信我们，然后把自己的血肉之躯，填补进59改那恐怖的机械足下。

第二，怎么公布，黎明号上上下下就这几百张嘴，难道去新阳城挨个通知么？且不说马克沁的火舌随时会把大家撕成碎片，且不说有几个能信，就挨个通知完腿都跑断了，更何况，除了新阳，新世界还有穗阳、星阳、渔阳这些大城市，以及散布在各个资源点的小型据点。

包括李存在内，五个人都悲观地发现，他们其实掌握了一个自己根本无法掌握的神器——

只有在合适的时机，拥有足够的力量时，一个天选的亚瑟王，才能拔出石中剑，或者斩白蛇而起义之类的。

否则……

它就是一个随时会湮灭在风中的“不实消息”而已。

张方舟紧张地问李存：“小李，证据呢？”

李存摊摊手：“在新阳，就在警方找的石工的那枚戒指上。这玩意儿我肯定不能带着到处跑。放心，安全。”

张方舟左手抱着胳膊，右手捏着下巴：“这样也好。”他环视了三位指挥官一眼：“事关重大，不是我信不过诸位。这样，小李，包括我在内，你绝不要跟任何人透露戒指的具体位置。切记，包括我在内。”

“我知道。但我担心……”李存迟疑了一下。

“小蛮？”张方舟突然想起了石小蛮，是啊，警方怎么可能不去找她的茬儿，三五天还好说，几周后，他才不信以警方那群败类的操守，会忍得住不用什么下三滥的手段。

“对。她，虎子，还有……还有一位朋友。我担心他们跟我的联系被人发现惹上麻烦。”

“但现在暴风雪马上就到了，你一时半会也回不去新阳。这样，现在黎明冰洞住下，我们从长计议。”

周铁男点了点头：“教授说得对，以我们目前的势力，绝对不是内城区的对手。而且跨年夜的行动也证明了，不先揪出内奸，什么谋划都是白搭。”

“等寒潮风暴过去，铁男你们送小李先去穗阳，再转车到星阳，再转车到新阳。否则，跟着那些人直接回城的话，怕是躲不过越发严格的审查。”

周铁男点了点头。

李存也大大方方接受了：“没问题，内奸的事，我想办法去查。”

他耸了耸肩后把手抄进了大衣口袋。

而石耀阳的戒指，就安安静静地躺在他右边口袋的夹层里。在黑暗中闪烁着公式和推导的智慧之光。

是的。

张方舟说得对。

黎明冰洞有叛徒。

没有人能保证，指挥室里的其它四个人都是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