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解决甘蔗渣浪费的问题外,许佑汐还在广东省提督学政严随的陪同下,对附近所有的公学进行大检查。
许佑汐也不是没想过偷偷混进公学打探情况,只不过没成功罢了。
这也怪她自己提出的要求:公学得负责每一个孩子的安危,所有公学老师、做饭的厨子,甚至是扫地看门的师傅,都必须受过教育且家世清白, 非公学人员禁止入内。
这边公学看门的大爷都说了,就算皇帝老子来参观公学都得按照规矩向汇报,他的任务就是拦下一切闲杂人等。
没办法。
许佑汐只能按照公学的规矩来,外人想要进入公学学堂,必须逐层向级官吏报告。她就老老实实打报告,不过巡抚的面子还是有的,第二天一大早,提督学政严随格外殷勤地带着十几个下属门拜访。
广州提督学政严随是个微微发福的中年男人, 体态却又不显臃肿。脸色红润, 态度随和,身带了种令人非常舒服的文人气质。
“巡抚大人,这边请。”
许佑汐在严提督的引路下,前往距离最近的一处公学点,然而,还没等她踏进公学的大门,就听见了里面孩子们清脆地读书声,读得还不是别的,正是一些歌颂帝王功绩的文章。
这其中肯定有做戏的成分,但许佑汐也表示能理解,毕竟‘逢级检查必提前准备’早就成传统了。
许佑汐从后门走到教室最后一排坐下,旁听了一节科学课,看着这些孩子熟练使用显微镜的动作,基本不用怀疑这里的教学质量了。
紧接着,许佑汐又去到了其它几个班,这些孩子的语文课本基本都学完拼音了,年轻的老师正带着孩子们用拼音念一首七言绝句。
离开前公学前。
许佑汐还跑去看了眼厨房的环境, 最后得出的结论, 广州公学确实办得非常好,同时她对严随这个人的评价都变高了。
但是一家公学好,并不能代表全部了,许佑汐坚持跑完了五家公学,里面的学习环境都差不多,孩子们都很活泼,有些顽皮地点的还主动冲着许佑汐这边伸手打招呼。
“严提督,你们这里的公学好像是今年年初才开学的?你们教学的速度真快啊,这第二册课本都学了大半了,可见严提督没少下功夫。”
“哪里哪里,那都是公学老师的功劳,还有这些孩子们自己争气。”严随态度谦逊。
许佑汐突然目光被公学不远处的一家书院吸引住了,指着远处的宅子询问道:“那里是越海书院吗?”
严随的表情明显有几分错愕:“李大人,也听说过这?”
“当然。神工局的田昀、刘婉儿;新医阁的耿耘;还有参加朝廷下乡县计划的穆林、董戏、黄铭儿,不都是越海书院出来的吗?我能报得出名字都有这么些人,更别提还有许多我记不清楚的了。”
许佑汐发现严随有点奇怪,但既然她都走到这里了,肯定得去看看这家书院有什么奇特之处, 竟然给大乾输送了这么多人才。
“进去看看。”
幸好越海书院建在公学的对面, 否则许佑汐这一次肯定就得错过了。
“这……”严随欲言又止, “这家书院的学生向来不服约束,可能会让李大人失望了。”
许佑汐压根没注意听严随说了什么,已经大步向着越海书院走去了。
越海书院里面的构造都格外精致,就连普通木头制成的大门都能闻到清香味,进到里面以后,高斜地砖瓦屋顶,精致石雕制成的高大柱子,书院正中放了个巨大的聚宝盆,旁边刻着的是一句‘集天下灵气于此地’。
这时候,书院里有刚下课的夫子看向了几人,熟稔地冲着严随打招呼:“严提督,今天也来了?严言还没下课吧。”
“孟夫子,误会了。我给你介绍下,这位是京来的巡抚大人,对越海书院更是慕名而来。”
“京来的?”孟夫子扶了扶眼镜,语气中带了骄傲,“我有不少学生都去京了,神机营特招了两个走,神工局有,新医阁也有。”
“越海书院确实厉害,为国家培养了这么多栋梁之材,李某此次前来,刚好想取取经,各大书院该如何更好的培养学生。”
孟夫子笑着摇了摇头:“都是一群离经叛道的年轻人。”
孟夫子说完这句话,便慢悠悠地转身离开了。
许佑汐也不好意思拦人细问,目光在周围看了圈,还真找到了间正在授课的教室。
此时,教室里面正在发生着激烈的争论。
“大道之行也,最伟大的地方里应该是那句天下为公,这才是天下大同的最高境界!”
台授课夫子的这句话,几乎是喊出来的,只见他脸都气到憋红了。
“天下大同,不过是荒诞空想。如今已是千载时光过去,这条宏愿仍然实现不了,反而社会风气越来越差,人心愈发险恶。老师,对此如何解释?”
“好好好,严言你既然批判这文章是错误的。那你可否解释下了,为何千百年来,有无数大儒将此篇文章奉为神作?既然文章有问题,为何不早早将其删去焚烧?”
严言思考了会,认真回答道:“大儒是大儒,严言就是严言,夫子怎么能用其它人的言行举止,去约束我的想法呢!这是错误的!自古以来,还有无数大儒说过女子地位卑贱,大儒就一定对吗?”
短短几句话听下来,许佑汐已经被教室里那个看去只有十一二岁的姑娘的思维敏捷程度给折服了。
现在的小孩都这么厉害吗!
夫子长吁短叹,没想到目光刚好落在了屋外的一行人身,他立马收起脸的悲愤,快速推门警惕道:“你们是谁?”
严随表情有几分尴尬,夫子可能被气糊涂了,连他都没认出来:“夫子,这位是京来的巡抚大人……严某的不肖女又惹你生气了?”
“生不生气倒不是关键,关键是你们谁来把她说服。”
严言长得像严随,皮肤不白,五官偏硬,抿唇不说话的时候,像极一块不开化的石头。
许佑汐看了看眼中含着委屈的严言,不由地有几分动容,主动开口道:“大道之行的文章你能背吗?”
严言闷了好一会,才开口:“可以!”
“既然你觉得它内容是错误的为什么还能背下来?”许佑汐反问道。
“不断争辩且追求唯一答案的过程,适合数学科学,但文学就是没必要。你保留你的想法,你老师保留你老师的想法,互相不要去干涉是最好的。”
“再说,大道之行未必全部是空想,我们的国家,给天下男女提供了多少份工作,只要足够勤快,就不存在饿死。这算不算实现了‘男有分,女有归’?”
……
许佑汐这次对于严言的印象还是最深刻的,一个远比她实际年纪成熟的女孩。
从越海书院离开之后,严随便带着自己的属下返回了,许佑汐安排锦衣卫打听起关于越海书院的事情。
大约在六、七年前的时候,广州这边的书院招收学生,都是需要参加书院招生考试的,每家书院平均每年只会收几十个学生,而且完全不招收商贾子弟。
原因也很简单,这些书院收学生的目的,就是为了训练这些学生参加考科举,有朝一日,全部都可以入朝为官。但是他们商人之子,压根就没有机会参加科举,这些书院肯定不愿意浪费这时间啊,于是一律拒收。
当地的一些富商地主都对此很不满,谁家不望子成龙呢?即便不考科举,那也可以在书院里学一些做人的道理,或者交一些朋友也行啊。
能不能考科举和给不给书院,分明就是两件事!
凭什么混为一谈?
于是这些富商凑了一大笔银子贿赂严提督,希望他能代表朝廷在当地额外成立一家书院,专门招收这些书院落选,但渴望学习的学子。
严随收下了富商的贿赂,脑海中还想着要好好办这事。但是严随这人聪明,知道爱惜羽毛,他肯定不能直说他因为收了商人的贿赂,所以要为商人的孩子建书院吧?
于是,严随打着孔子‘有教无类’的旗号,开始筹备这家书院,他对外界也直接承认,这些富商给他送了非常多的银子,但又矢口否认这笔钱是贿赂。
反正严随对外的说法是,这些银子是富商用来资助他建书院的善款,他做的事情乃功德无量之事。
当然,这话传出去,也没人相信,甚至还引发了那几家极富盛名的书院的嘲笑。这些富商也气愤,觉得这些人狗眼看人低,于是将新建的书院名字取为了‘越海书院’。
越,是超越的意思。
越海,就是在宣示,他们书院将超越广富盛名的望海书院。
许佑汐了解完关于‘越海书院’的事情,直感慨造化弄人。
去年科考的时候,望海书院全军覆没。
其次是,因为望海书院入朝为官的学生,几乎全部加入了敬贤党,敬贤党的名声在边境战役之后,就完全臭掉了。
望海书院的学生越来越少,谁也没想到这家传承了六十多年的书院,就这样关门了。
曾经的‘望海书院’再次启用,摇身一变成了今天的公学。
收集到的信息,很多都是超出许佑汐想象的,就比如说,她认为官当的很不错的严随竟然是个贪官,而且过去没少被同僚弹劾。
严随之前还担任过浙江巡抚,结果他抵达当地的第二年,浙江大旱颗粒无收,而且全国范围内全部都是这种情况,大乾下更是无数无辜百姓被饿死。
当时,面对民间生灵涂炭的场面,无数官员开始以身作则,不允许属下铺张浪费,不允许不张旗鼓办事,甚至连半点娱乐活动都不敢参加。
他们生怕自己一小心就被人抓到把柄,纷纷夹着尾巴做人。
在这种非常紧急焦迫的情况下,全国下只有他严随一个人,每天和当地的富商一起饮酒作乐、谈诗做对,吃穿用度全都无比奢靡。
快到端午了,就集资办赛龙舟大赛,集资包粽子比赛,当时天下人都快骂死这个狗官了,说他丝毫不顾民间百姓生死不能以身作则就算了,还和这些富商勾结谋利。
他的政敌更是看不下去了,开始拼命书弹劾严随,可这时候的皇帝忙着新修土木,根本顾不这种小事,整整大半年的时间都没有批过奏折,所有政务都是内阁在处理。
最后鲍长年写了一封亲笔信,询问严随究竟想做什么!
严随当即回了一封陈述原委的书信,立刻就把鲍长年说服了,甚至鲍长年还帮他压下了这件事。
到了第二年开春,民间饿死百姓无数,非常令人意外的是,杭州保住了,杭州的难民几乎全部活下来了。
他们没有粮食吃,是怎么活下来的?
正是因为严随带着富商到处吃喝玩乐,每次都是大排面,那这种大排面肯定需要不少人准备吧,那人不够就靠这些难民帮忙一起办,并且富商会给他们食物和报酬。
尤其是赛龙舟的比赛,因为围观的富商太多了,大家都觉得新颖有趣,不断往这个活动里砸钱。
这不,又养活了一批难民。
然而由于其它地方的官吏各个提倡要生活节俭,那些富豪见此情况,哪敢在这种危急关头出头,肯定都是各种效仿朴素生活,于是那些地区百姓谋生的手段越来越少。
粮食没有种出来,别的活也不需要他,赈灾粮也是有了顿没下顿的,能不饿死一批人吗?
好不容易等这事过去了,崇久皇帝有空来早朝看几眼了,结果遇到严随的政敌继续冷嘲热讽,竟然崇久帝还相信了,气得给严随贬到了广州附近。
严随倒也不是不贪,相反他也很享受奢靡的生活,广州条件不好,他就自己创造好的条件。
想吃糖,就让农民多种甘蔗;
想喝酒,就提供一大堆酿酒的福利;
想穿丝绸,就鼓励潮商做生意,争取走丝绸贸易,他好趁机拿货。
这生活,过得简直比在京还要滋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