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月尾,松山城内收到来自广宁右屯卫驿骑的急报,禀明宁远千总刘景渊攻克卫所一战,事无巨细,意在请求支援。
千骑奇袭辽西腹地,实在不敢作想,竟还出其不意啃夺下广宁右屯卫,可谓将松锦战场打开新的局面,简直骇世之功。
松山诸位守将皆惊骇。
“这刘景渊是何许人物,我怎么从未耳闻。”又惊又喜的左光先询问副将戴懋武,他起初还以为这是军报误传,再三确定下才觉得确有可能。
“俺也不晓得。你们晓得不?”戴懋武隶属延绥边军绥德千户所,起家于中原剿贼平叛,哪里知道刘景渊是谁。他只好看向诸将。
陕西诸将只得摇头不语。
左光先只得将询问目光瞩向吴三桂。
“刘鼎维独子,不过弱冠之年,大致十七八岁吧。”吴三桂面不改色,强掩内心的波涛浪卷,这刘景渊怎么会出现在辽西腹地?他不该老实跟在刘肇基身边吗?
“三月夹马山大捷,刘家阿郎亦当属首功。”副将杨坤昂首挺胸补充道,出身前屯卫杨氏的他算是刘肇基的姻亲。
辽东诸将挺直腰脊,俨然引以为傲姿态。毕竟刘景渊祖籍辽东。
十七八岁?陕西诸将更为震惊,辽东之地竟有如此勇武的年轻一代。
“刘鼎维我听说过。五年前曾过与祖宽大破张献忠于汝州,击毙一千六百人,功列第一。焉知他老刘家这般骁勇?”
左光先眸眼发亮,继而问道,“吴将军,你在关外待得久,可知这刘景渊是如何出现在位于义州东后方的广宁右屯卫的呢?此番奇兵出袭,又是出自谁的授意呢?数日前的宁远军议,洪总督可未曾提及此事。”
“奇袭,自当出其不意,乃是机密之策,非机要之人岂能告知?驻守松山边堡的我又岂能知晓?至于授意者...还能是谁?自当是其父刘肇基指使的。”吴三桂瓮声翁语。
三桂见标下龙马精神,尤甚五味杂陈。他知刘景渊年轻气盛、英勇无畏,殊不知竟到千骑闯辽东的胆大包天地步。
他暗自咬牙,联想到夹马山大诱敌深入埋伏清军,再到巧妙料理自己兵离宁远留下的老弱病残,最后到如今不惜将自己的儿子送上险境,勇出奇兵意欲打破松锦僵局。
吴三桂暗自感慨,这刘肇基真是个能臣狠将,连儿子都这般带把长脸。
“哈哈哈,右屯卫请援一事,二位总兵官可有主意?”杨坤见场面一度沉寂,随口点提一句。
“如此孤勇之将,朝廷岂能令其寒心?”左光先声音洪亮,凝起脸来义薄云天作态,缓息再道:“且不说广宁右屯卫位于敌人腹地内,我所率的秦兵初来乍到,不识辽东地形,只怕是会弄巧成拙。不如吴将军来负责此事?”
吴三桂嘴角微微歪起,暗骂一声老狐狸。
“左总兵还是先将此事上报宁远,交由督帅裁决吧。”三桂推脱,哪里肯接锅。
“这...恐怕会让驻守右屯卫的官兵灰心呀。”左光先手心拍手背,皱眉踱步,一脸难为情。
“锦州亦在危难之间,松山岂能有暇他顾!?何况右屯卫所位于大凌河北岸,我军近乎十年未曾渡河北进,岂能安然退出?他刘景渊既然敢千骑闯辽西,其父刘肇基何尝不会替其思忖后路?”吴三桂并不相信在这社稷危如累卵下还能有那样不留后路,勇往无前的傻子。
“洪总督叮嘱我们进驻松山骚扰义州清军,可并无明令吾等左右出击,若是清军布伏右屯卫,我们过了大凌河,可就未曾能回到松山了。如今之计是且以声援助阵之。”
相较于右屯卫,祖大寿更关心自己舅族所驻的锦州城。
“那便依照吴将军的主意吧。”左光先顺坡下驴,嘴角微扬,他也并非真的头铁要去驰援右屯卫,不过表面装潢功夫罢了。
吴三桂咬牙切齿,如被喂了苍蝇般难看,却还只得后赔上和气笑容。敢情自己被这左枭将给算计了。
左光先先前于陕西追随洪承畴围剿农民起义军,所率秦兵虽骄横,居功却是最多,被视为一员“枭将”。
杨坤吞痰咽气,这松山城内的两位总兵都是自私自利之徒,人蔫坏。他一扫先前对吴三桂孝勇之名的钦慕感情。是夜,杨坤遣信送往屯驻杏山的刘肇基。
闾阳东北十里一处河畔,此处水草肥美,西北入眼皆是平野,南面是一处棋布星陈着红松树的丘陵,刘景渊三百铁骑在此休憩。
正当刘景渊感慨地处辽河平原,见沃野千里豁然开朗,揽红松林立心旷神怡时,王屏藩大开大摆、踏草熊跑而来。
“刘千总,此处有水有草,是方便马驹吃饱喝足了,却是折累了我,方才马儿撒野放劲到处跑呢,我哪能和畜牲比得上劲呢?”王屏藩舔着肥脸抹了两下浑圆肚腹。
“何须与畜牲较劲呢?偌大山林择来几棵树绑缚住马儿皆可。”刘景渊哪里听不出王屏藩的言外之意。
青年千总苦泛笑道:“将士们都饥饿难耐了吗?”
杏山跋涉至此,半月转战上百里,一路山水不相识,士卒疲软也是在所难免,如今更是在闾阳之地辗转一日夜,干粮难抵损耗,加上昨晚在巫闾山南麓遭逢清军的阻击,将士早已饥困交加。
望着身后三百将士疲软瘫坐在地享一时清宁,他开始怀疑自己的奇兵之策是不是太过轻率心急,可他不敢表现出一丝后悔,军心未丧为将先怯,这是大忌。
王屏藩露出与他那张恶汉脸毫不相符的傻笑,“都熬得住,只是不知千总接下来有何打算。”
王屏藩摘下钵盔朝水作瓢,弯腰盛取来水,也不嫌弃钵盔汗味,且大口饮用,还很不吝啬地将钵盔递往刘景渊这边。
刘景渊摆手推脱了他的好意,挥臂指向东北:“在休憩一刻钟,开拔进军东北方向不足十里的盘山驿。”
王屏藩眉头聚起,思忖一番终究问道,“千总为何还要选择孤军深入敌人腹地?盘山毗邻镇宁、镇武、西平等重镇堡垒,一旦清兵围来,我们三百铁骑岂不陷入险境?此次进军是否太过凶险了?”
这位恶煞尤是钦佩眼前这位尚比自己年幼的青年人,可他亦有自己的军事见解。
尽管广宁凋敝,三百铁骑置于敌腹辽河平原,虽说搁哪都显眼、走哪都危险,可兵进盘山驿属实是自投罗网。
可他忘了置之死地而后生这一说?某种情况下,最危险的地方是安全的地方。
刘景渊显然更倾向于出其不意,兵道在诡的说法。
一位什长凑言而来,“我们为什么不选择先撤回右屯卫呢?”
“火烧十三山驿、招摇过闾阳的消息早该传入鞑子耳中,建奴难道不会在南路设伏吗?右屯卫虽有封锁戒备,可世上难有不透风的墙,数日过去,如今右屯卫是否易主都是一个问题。”王屏藩否定了什长的建议。
刘景渊招来兵官们坦言道,“盘山驿有众堡拱围,亦有绕阳河作为天堑、十八盘山作为屏障,一旦我们入驻盘山之地,采取斡旋战略,且战且撤,何尝不是起死回生?若是军报属实,盘山驿站早在十数年前为建奴废除,后当地居民在故站旧址聚集成村,成了牧放马匹之区。我军可兵不血刃驱入其中,向村民借来干粮,如此一来将士足以暂且得饱腹。”
刘景渊只能寄希望于宁远时所取得的探报情况是属实的,毕竟如今的盘山驿他也不曾亲自去过。
兵官面面相觑,并无异问,亦无赞许。
刘景渊见士气不佳,遂从怀里拿出舆图,手指绕阳河,规划出一条堪称神出鬼没的撤退路线。
绕阳河是辽河西面的一条重要支流,南端可抵辽东湾,而东海堡正巧毗邻辽东湾。
王屏藩两颗浑圆眼珠子如同黑棋般要落子于舆图这张棋盘上,他愈发不可思议地偷瞥着身前这位年轻,细思极恐到心服口服。
兵官骇然,眸海顿现期待,东进盘山驿一事就此拍板。
刘景渊虽然可以强令标下执行他的命令,但他不想沦落到兵将向背,终将大溃的地步。
蓦地一鬓发潦草的骑士策马而来,一脸焦躁,刘景渊见是面熟的斥候,亲身忙是迎上。
斥候毛急下马,不慎脚滑马镫,跌身顺势滚入泥草,得亏马术娴熟顺势作滚,方才不至落下大伤。
刘景渊忙是将斥候搀扶而起,并抻指拔去粘夹其发的泥渍,让王屏藩取来清水供其饮用,询问何事如此紧急。
“闾阳驿来了清兵,军容浩大,数达千余,远看约是青色纛旗,应是汉旗兵。”斥候上气不接下气,顾不上饮水,且快口盘报。
刘景渊暗叹不好,辽河千里尽皆平野,马迹最好追踪。他知清军会兵临闾阳,殊不知竟这般迅速。
年轻千总当即纠合标下,号令道:“时不我待,即刻拔营纵向东北盘山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