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观众们状态调整过来,也从音乐中汲取到积极向、澎湃之情后,钢琴调子突然一转,像是从热血豪迈的战场,急速换到了秀美山河,那种对比和冲击,紧紧攥住所有人的注意力。
夏昭芸的声音轻缓、甜糯而起,刚一发出来,那种天籁之音激起众人浑身的鸡皮疙瘩。
这哪里是朗诵,分明是唱歌!
可这一字一句地诉说,又哪里是唱歌,更像是一副鲜活的画卷在飘荡。
众人在昏暗的礼堂,思绪随着音乐、她的声音和那篇勾人的稿子交织在一起,一下子忘掉了四周,在脑海里是自己熟悉的场景跟过电影般,又像是一张张动态照片,将柴米油盐酱醋茶给生动演绎一遍。
每个人都似是被夏昭芸给戳到了最柔软的点,哪怕硬朗的汉子们都从模糊的记忆里,扒拉出自家媳妇的不容易,也附和着母亲的伟大……
当夏昭芸背诵起自己那“有缘无份”的爱情时,突然浮现出那张不亚于王炸的工作牌,手和嘴巴齐齐顿住,又若无其事继续自己的表演。
可在众人看来,这场有着明显瑕疵的演出,越发真实, 是表演者掏心窝子的话,琴声刚落众人可个劲地鼓掌, 用这份响亮提前预告了她漂亮的评分。
夏昭芸下台后, 那位女同志也恢复过来, 且同样被她的表演打动,全力以赴继续完成自己的演出。
毫无悬念地, 夏昭芸拿到了复赛的第一名,让众多参赛选手羡慕嫉妒恨到哭泣。
因着金话筒比赛中,有些选手来自外地, 而决赛不过是二十名选手角逐名次,一个晚就能紧张激烈地筹办完。
是以筹办单位考虑到各方面情况,将决赛定在了明天晚六点,预计三个半小时。
周围的招待所全部住满了,一些外地赶来的选手哪怕被淘汰, 也不急着乘火车回家, 而是准备见证这一届金话筒冠亚季军得主, 汲取下经验, 全面提升自己。
除了这些外地人,也不乏各单位拿着入场券提前入住、出席复赛或决赛的观众们。
再一次从招待所出来, 贺青冉有些垂头丧气, “这个点已经没有去厂里的公交了, 又没有招待所可住, 芸芸咱们要带着娃流落街头了!”
“实在不行咱们去候车室窝一晚, 反正现在天气不冷不热的……”
夏昭芸瞥了眼不远处装绅士的俩男人,也是有些懊恼自己没有将这事考虑全。
她想着招待所那么多,怎么找也不可能腾不出一间房吧?
事实就是这样,连个杂货间都挤了好几个人。
柳明坤见到贺青冉那架势, 笑着用胳膊捣捣旁边的男人, “哥, 到我们表现的时候了!”
说着他大步迈过去,略微担忧地问道:“是不是还没有空房间?”
贺青冉重重地点头,妆容略微晕染, 却仍旧漂亮清秀的小姑娘脸满是沮丧:“嗯, 服务员小姐姐说,往年这个月全城招待所也都紧张,探亲访友、学习参观、出差办公等等得同志们很多。”
“更何况这些日子举办金话筒,很多人提前好几天就定下来了……”
“我们次参加音乐,傍晚的时候都能订房间,谁想到相隔没几天, 连通铺都没有……”
夏昭芸则是抱着有些没大有精神的小如意,腿边则是拽着她裙子的小如愿,一大俩小相似的脸挂着淡淡的疲惫和浅浅的委屈。
霍天颢抄口袋的手微微一紧,忍不住踹了柳明坤一下,“适可而止!”
英雄救美固然能够给自己加分,但是太过了就没意思了。
柳明坤嘿嘿笑着,赶忙说:“没房间了是啥大事啊?我跟颢哥现在虽然单身没有对象,但是我们都申请了单位的家属楼。我们哥俩挤一下,给你们腾一套房子就是了。”
“有左邻右舍的监督,两位女同志不需要担心安全问题。”
“运输队和供销社的,您们俩随便挑选……”
贺青冉看向夏昭芸,“芸芸你说呢?”
“运输队吧,”夏昭芸眸子微微一转,轻笑着说:“不知道颢哥欢不欢迎?”
她正好在众人面前溜达一圈,本本分分地充当他的挡箭牌,算是对他跑前跑后帮助的一个小小回报了?
霍天颢神色清冷地点头,淡淡地吐了俩字:“可以。”
夏昭芸微微抿着唇瓣,比赛前的疑惑,此刻又蜂拥而出。
不过经过一下午的时间,她倒是不如一开始的慌乱。
厂里的霍天颢是英雄,在物资运送的时候,他坠落悬崖没有一丝生还的可能。
眼前的这人胳膊腿齐全,又顶着霍天颢的名字大摇大摆地在市中心生活,如何也不可能是一个人。
所以,她心态十分平稳,或许两人曾有过什么交集吧?
但是夏昭芸确实因为他跟霍英雄一个名,而生出一丝的亲昵和依赖。
京都公路运输单位面积也不小,还没靠近, 那一辆辆不同规格的卡车跟巨型甲壳虫般,有条不紊地来去,场面十分壮观。
这个年代有八个职业比较吃香,售货员、驾驶员、邮递员、保育员、理发员、放映员、炊事员以及文工团员,还有人为此编成了老歌!
而他们四个,基本都包含在其中了,算是相亲中最抢手的一批货了。
霍天颢这次骑得是带斗的摩托车。
夏昭芸揽着俩孩子,坐在车斗里,在突突轰鸣声中,俩孩子竟也没有丝毫挣扎地依靠着她沉沉睡去。
霍天颢先去宿舍拿了钥匙,这才开进家属院。
还没下车呢,就一群好事的大娘婶子们笑着前,“小霍同志,这是谁家的小媳妇啊,长得可真俊!”
“以前没听说你有姐妹呐……”
“你说你一个还没结婚、对象都没有的小伙子,太贼精了,先将家属楼给占。一年到头都空在这,不是浪费资源吗?”
“对呀,你才来两年,不就会修个车,挂个技术员的头衔,直接就能分房。很多双职工都排了三五年的队了,还一家十来口挤在筒子楼里……”
“小霍同志,婶子知道你眼光高,最近有人传啥你喜欢个有对象的姑娘,要婶子说啊,这小年轻的爱情不就那么点事,两口子过日子最重要的是实在!我娘家有个侄女,长得贼俊……”
霍天颢跟没听见似的,停好车,轻轻地一手抱起小如愿,侧头看向夏昭芸,唇角勾着笑,声音也是低沉柔和:“咱家住三楼,你抱着如意能行吗?”
“不然等我放下如愿,再来接你?”
咱家?
夏昭芸被吓得差点被自己的唾沫呛到,余光撇到快将他们当成动物园猴子看的娘子军们,明白他这是在演戏呢。
她连连点头,轻笑着说:“孩子小,这点力气我还是有得。咱们快点去吧,我可不想被人围观。”
霍天颢这次直接伸手,揉揉她的头顶,“那你跟紧我。”
这次夏昭芸直接石化,周遭的大娘婶子们连着后面停车跟的柳明坤、贺青冉,齐齐失声!
霍天颢在单位里极为有名。
他年轻英俊、修车技术好,拿着跟车司机和技术员双项工资,还申请到一套干部楼房,不少人都想当他对象、丈母娘或者替他牵线。
可是这位年轻的同志,软硬不吃、脑袋不开窍,两年间众人就没在他半米之内见到过异性!
再是越挫越勇的倔丫头们,对他也束手无策,渐渐地他成为了滞销货。
也就一帮老爷子老太太们,还倚老卖老地,时不时塞给他个相亲对象。
以至于霍天颢被逼迫地,常年在外出差……
别说这个年代人们比较保守,夫妻在大街走着还不敢牵手呢,更何况,在其他人眼中,霍天颢跟夏昭芸是根本不可能在一起的。
或许,他们是失散多年的兄妹?
众人从那坚毅俊朗的脸,移到容貌同样出色的夏昭芸身,忍不住找补地想。
夏昭芸抱好小如意,有些恍恍惚惚地跟着男人进了楼栋,然后去了三楼。
屋子里窗户大开,阳台晾晒着淡蓝色床单、被罩,地板、家具一尘不染,空气中还散发着淡淡地肥皂的清香。
柳明坤探头,忍不住笑着说:“行啊哥,您这接待贵宾的态度很值得表扬,竟然一声不吭打扫得这么彻底……”
一火车的吐槽,在他对霍天颢似笑非笑的目光时,立马吞了下去。
将孩子们安置到床,霍天颢掏出一把饭票塞给柳明坤,只给了他一个眼神自己体会。
柳明坤嘿嘿笑着摸摸鼻子,看了一圈,直接拉起贺青冉,“走,妹子,哥带你逛逛运输队,顺便去食堂看看你喜欢吃啥。”
贺青冉哪怕有些疲惫,也笑着没拒绝,走的时候拍拍夏昭芸的肩膀,小声说道:“芸芸,我想了想还是觉得,房子固然重要,但是能碰个适合一辈子的伴侣太难了,大不了咱不要那房子了!”
“而且你业务能力强,运输队文工团这里,肯定也乐于接受……”
夏昭芸忍不住头疼地,将人推到门口,“姐姐,我的事您就甭操心了,眼下是你碰能发展的对象。”
“你将人的信息摸清楚,回头咱寻人打听下,看看到底合适不合适。”
贺青冉脸立马涨红起来,羞得直跺脚,“夏昭芸同志你太坏了!”
说完人扭头就跑了。
夏昭芸抿着唇忍不住笑,关门一扭头就对不知何时杵到自己身后的男人。
她脸笑意浅淡下来,“颢哥,这两天就麻烦您了。”
霍天颢转身倒了两杯水,而给夏昭芸的还是红糖水,然后他坐到沙发,下巴一抬,“坐下来,咱们聊聊。”
这套房子是很标准的五十来平米一室两厅的规格,客厅面积本来就不大,男人人高马大,丝毫不收敛那表面慵懒实则紧盯猎物的豹子般气场,让屋子显得越发逼仄。
夏昭芸不知道为啥,刚平静下来的心,又开始慌乱了,一步三挪选了个距离他最远的位置坐下。
霍天颢略微探身,将水杯推到她跟前,胳膊放在膝盖,两手交叉,深邃的眸子直直地看向她,“说说你跟,霍天颢怎么回事?”
“实话实说,别拿哄骗别人的一套来糊弄我!”
夏昭芸捧着微烫的杯子,硬着头皮抿了一口,继续含糊道:“颢哥,我不懂您的意思。”
霍天颢嗤笑声,人直接靠过来,将她圈在自己怀里和沙发中间,微眯着眼睛淡淡地道:“夏昭芸,我这个人平生最讨厌两件事,第一是不忠,第二是欺骗!”
“不过鉴于我也撒了个大谎,所以我给你一次坦白从宽的机会,你告诉我,”他靠得极近,俩人鼻息几尽交融,“我何时脑袋被驴踢了,陪你淋了一夜雨?”
“给你送早饭、冲红糖水、奔波半个城市买啥红穰烤地瓜?”
夏昭芸脑袋懵懵地,有点理解无能。
“怎么?你不是被我的深情打动,替我守寡,还为了给我留根领养了俩孩子。我活生生的人站在这里,你却不认识?”
“颢哥,这个,这个玩笑一点都不好笑,”夏昭芸讪讪笑着,手推着他的胸膛。
只是五月中旬天气已经热起来,男人就穿着一件白色衬衫,透过薄薄的衣料,她感受到男人炽热又结实的胸膛,而男人也浑身一僵,肌肉忍不住跳动两下……
接着,俩人都跟遇到洪水猛兽般,齐齐退到一侧。
霍天颢低咳一声,“夏昭芸同志,这不是玩笑,我就是你的那位心人霍天颢!”
夏昭芸还是有些反应不过来,觉得初夏的傍晚有些森冷,磕磕巴巴地问道:“你,你不是坠入山崖了?”
“当初一起押送物资的同志们,亲眼看见你掉下去的,他们还带来了你的血衣。”
“难道,难道你借尸还魂,还给自己将名字改过来了?”
她当过阿飘,所以能想到这一块来。
霍天颢忍不住低笑出声,“夏昭芸,你脑子到底怎么长的?还借尸还魂,现在是新社会,你这话在外面说,肯定要被抓去天天批的。”
“我当初是坠入悬崖,但是崖壁有个小平台,我攀附在面,等所有人离开后,才爬来的。”
他没再卖关子,直接将当初发生的事情,简单说了一遍,“我家里的情况有点复杂,自从我母亲离世后,我跟霍家人几乎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
“要不是霍家人注重面子,又舍不得我这颗优秀的棋子,恐怕他们早就想将我扫地出门了。”
“瞧,我为了霍迅昌的事业献身,人死如灯灭,他肯定还跟自己的继室,压榨着我一个‘死人’最后的价值。”
“霍家俩老人看着公正,嘴巴一直嚷嚷着站我跟我母亲这里。但是他们每次做出选择,还是帮着自己的亲儿子。”
“所以我趁机‘死遁’,与他们彻底脱离关系,大大方方跟我外公外婆一起住。昭阳在城北,有着自己的运输队,而认得我的人,基本没怎么有机会碰面。”
“更何况,一个死了的人,有多少还记在心里?”
“唔,比如说你,你扯着我这个旗子,不也没认出我来吗?”
夏昭芸忍不住脸红起来,“对不起啊,霍天颢同志,我……我是没有一点办法了,所以才拿你当挡箭牌。”
“我原来叫做宋若芸,不知道您听过没,就是一个车间主任的女儿。我是前一段时间才知道,自己从出生开始被抱错了,真正的宋家女儿回来了。”
“人家闺女不乐意我继续鸠占鹊巢,所以我改了名迁出户口,将未婚夫还给人家。”
“我知道自己优缺点,没有人替我撑腰,以我的容貌,怕是在谈恋爱和婚事栽跟头,而且我也怕宋家人拿捏我的婚姻,我就在食堂,”她声音越来越小:“拒绝别人的时候,宣称是你的心人,就是,就是音乐会那天中午发生的事。”
霍天颢挑眉,“你嘴巴一张说是我的心人,别人就信?”
夏昭芸点点头,低着头小声地说:“我自己代入进去声情并茂的解释,大家自动给我圆了,而且我声称不沾你一点便宜,还替你养俩孩子。”
“能做到我这份的人不多,也容不得大家不信了吧?”
霍天颢真是气笑了,谎话精果然真本事,颠倒黑白的功夫,他都自愧不如。“那现在你准备如何收场?”
“没道理我人还活着,就被人守寡吧?”
夏昭芸紧抿着唇,面色泛白,纤瘦的身子都禁不住微微颤抖。
要说之前他的名号给她解决了多少便利,那么等她回去澄清后,也将会受到等额甚至两倍、三倍的反噬……
英雄的名字能乱借用吗?
霍天颢敢大大方方地用自己的名生活,不怕被人看见,也是因为他清楚,霍家只要从他“牺牲”这件事沾了便宜,就得硬着头皮见了他都不能相认。
他的家人尚且承受不住大众的反扑,那她又有什么样的本事能扭转乾坤?
而那时,她名声和待遇一落千丈也就罢了,许多垂涎她的男人,肯定会前仆后继,谁让她是个爱慕虚荣满嘴谎话的坏女人?
霍天颢看着她自己吓自己的没出息样,忍不住伸手揉了揉她的头顶,“你平时不是挺机灵的?这会儿怎么准备束手就擒、坐以待毙了?”
夏昭芸听着他声音无奈和淡淡的温情,原本的害怕和恐慌,也被他宽厚温热的手给拂去大半。
她抬起头瞅了他一眼,确实没瞧见他有丁点的生气,眸子微微一转,试探地开口:“颢哥,您有什么建议吗?”
霍天颢点点头,“我这两年东南西北地跑,其实心里挺不甘的。”
“为什么霍家能够心安理得、光明正大地生活,时不时再薅点我的毛,而我却孤苦伶仃?”
“我母亲哪里错了?他一句包办婚姻,就给人一张休书,霍家俩老还恶心地来个离婚不离家。”
“我母亲舍不得离开我,忍气吞声地同意了。他怕自己再娶的时候我捣乱,把新妇肚子里的孩子惊吓掉,于是我小学住在爷爷奶奶家,初中高中住校。”
“高中毕业立马被踢到部队,呵,他们要是觉得我碍眼直说,当谁是傻子看不清呐?而我母亲为了我,给霍家俩老人做牛做马当免费保姆。”
“遇你,我突然觉得仇恨不见得喊打喊杀,或许可以用更为缓和的法子,让我出口气,也让他们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买单。”
“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夏昭芸眉头轻蹙,“难怪你身为厂长的儿子,我却对你没太多印象。”
霍天颢也微微叹口气,“或许真个你说得般,如果我们提前遇,说不定我还真不舍得‘死遁’。”
夏昭芸脸颊泛着绯色,总觉得他话里有话。
“颢哥,你准备做什么?需要我配合?”
霍天颢点点头,“这种高难度的帮忙,也只有夏昭芸同志如此优秀的戏精才能协助我完成。”
戏精……
“我的荣幸,”夏昭芸磨着牙。
霍导演开始给夏戏精将临时有感而出的剧本:“我当时投奔我外公外婆的时候,身确实带着大大小小的伤,还发着高烧住院来着。”
“我是沉默寡言的人,很少同人交流私人情况,所以我现在跟人说句当时伤了脑子很多事都忘了,也没人会质疑。医院存档的病例,确实也写着中度脑震荡。”
“脑子是比较精细的器官,失忆这事谁也说不准。”
夏昭芸:说好的沉默寡言呢?他才是王牌戏精,失忆梗手到擒来!
“然后呢,你作为我的爱人,当然是第一时间就认出了我,带着迟疑来回试探几次,最终确认,跟我摊了牌。”
“我曾经那么喜欢你,哪怕失忆后个人喜好也不会有多少改变,再一次喜欢你。而这次你给我了回应……我借机重返昭阳制衣厂……”
“你说我死而复生,霍迅昌脸色会不会很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