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冷遇,溪草却面色不变,落落大方地又对熊老夫人方向行了一礼。
“不知云卿哪里做得不妥惹熊老夫人不高兴,还请老夫人明示,云卿一定改正。”
熊老夫人略显讶异,
大庭广众被驳了面子,若是换成其他小姑娘,怕早就六神无主气得哭鼻子了。而眼前少女非但遇事不乱,眉宇间还透着荣辱不惊的大将风度!
这等气度若是放在前朝,定是要被抬进大宅门做当家夫人的!早就听说陆家老四这个女儿行事稳健,不想竟比传言还要出色几分。
熊老太太暗自打量,便是陆太爷最满意的长房儿媳严曼青,在陆云卿这个年纪,也无法做到她这般!
“今日是六爷的大日子,我不想骂人,你爹不是已经醒了吗,具体内容你去问陆承宣吧!”
华兴社草莽起家,九个元老都是穷苦出生,能有今日的地位成就,除了不畏艰险,拼搏进取,更有一颗慕强惜才的心。
更何况熊仁训后半辈子投身实业,更是知晓人才的重要性,对有本事的人尤其尊重熊老太太耳熏目染,也受其影响。是以虽然还是拒绝溪草入内,可语气却已经没有前番强硬。
她面色冷漠,就要转身,不想身后的少女还是不放弃。
“此事既然事关家父,云卿一定会去弄清楚。之前爷爷在明月楼为我摆宴,熊六爷和华兴社的诸位爷爷都以长辈身份向我赠了礼物。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光凭这份情谊,还请熊老夫人允许云卿去老爷子灵前磕个头,上炷香。”
熊老夫人脚步一滞。
明月楼宴,熊仁训并没有出席,可也按照礼数备了一份不薄不厚的礼,既不亲近又不疏离左右华兴社九位元老因为各自原因,当日到场的不过五位,他这番行径倒也不显突兀。
再说“罪不及子孙”,陆云卿虽然是陆承宣的女儿,可身为陆太爷出生入死的兄弟,他也为其找到孙女高兴。
然而看到人家自小失踪的孩子竟完好归家,熊六爷说不感触那是假的。
“若是平昌的孩子能活下来,现在也有铮少爷那么大了。”
熊仁训夫妇迈入暮年,这一辈子很多东西大多看开,提起那个未出世的孙儿,不知自责了多少次。
“如果一开始我们就不去学社里其他几家攀龙附凤,非要逼平昌迎娶门当户对的小姐,何至于酿成悲剧?”
“是啊,平昌也不会和陆承宣厮混在一块……”
接受了那个贫家女,熊平昌出入都有司机接送,怎么可能落得被好友弃车而逃葬身火场的下场?
熊老夫人深深叹了口气,这才重新看向前方垂首站立的少女。
再怎么淡定从容,可陆云卿说到底只是个十六七岁的小女孩,况且她的要求也合情合理,自己一个老太婆若再咄咄逼人,未免显得倚老卖老不近人情。
“你随我们进去吧,进香就不用了,磕完头马上走!”
熊老夫人的松口让在场人大吃一惊,尤其以严曼青为甚。
她本还打算在小姑娘被老太太逼得下不了台时,不动声色煽风点火一下,最好能把溪草内心的委屈和不满激发出来,任性地向老夫人发一通脾气。那她再去当和事佬,不但能落得个顾全大局的名声,还可以把陆云卿目无尊长不识大体的形象传扬出去。
陆太爷对孙女失望,自然对老四更失望以后四房被陆太爷厌弃,再想办法循序渐进瓦解,就没有人能威胁到陆承宗的地位了!
可是两个人寥寥数语就把这件事尘埃落定,让严曼青根本找不到机会插嘴,
她嘴角抽搐了几下,这才压着内心的不快,沉声道。
“云卿还不快谢谢熊老夫人。”
她拉起溪草,一副要让她和自己一左一右挽起熊老太太的形容,看熊老太太先一步躲开,这才佯作尴尬对云卿道。
“走,咱们先进去,别一群人堵在熊府门口,惊扰了熊老爷子就不好了。”
知母莫若子,严曼青的表现陆铮如何猜不出母亲的计划。他摇了摇头,有些怜悯地看向那个一身素袍的少女。
乖乖地当个傀儡多好,为了陆家的长远利益,父母双亲不但不会对她怎么样,还会在婚姻大事上为她出谋划策,助其一臂之力可这丫头偏生不听话,把陆承宣救活了,别的不说,现在已经成为母亲的眼中钉,就不知道这生嫩的丫头能熬过几个回合呢?
熊府也是一座旧式宅院,虽没有陆府的规模,可里里外外都被打理地井井有条。
不过溪草发现,熊老爷子夫妇生活得很是简朴,一路上全身白孝的熊府佣人没有多少,更多的还是袖缠白布,华兴社另几位元老派来帮忙的各府人马,因为是严曼青主持,其中尤以带着梅徽的陆府中人最多。
外间宽敞广阔的会客厅被布置为熊六爷的灵堂,熊老爷子的相片和棺木赫然立在大厅正中,左右放满了雍州各方各界送来的花圈。
溪草一行跨入门槛的时候,灵堂中刚刚做完一场法事,这些和尚也是严曼青从雍州名寺鸿鹄寺中请来的。
看到丈夫的照片,熊老夫人方还有些严肃的面容霎时软化,她抹着眼睛,泣不成声。
“六爷,陆府大太太来看您了。”
因为熊仁训没有儿女,跪在棺木左右执孝子贤孙礼的也是清一色的华兴社帮中人。
严曼青整了整衣襟,拿起香,跪在蒲团上规规整整磕了三个头陆铮扶起母亲,也依次磕了头上了香。
轮到溪草的时候,她敛神肃容,自是比平常多了几倍的小心翼翼。
接下来的行礼不但不能出错,而且还要尽可能找到留下的机会,否则就这样灰溜溜地被赶出熊府,对执行谢洛白的计划明显不利。
毕竟熊家织纺生意这块蛋糕,这么多人虎视眈眈,自己不盯着,她不放心。,
溪草一步一步走到灵堂前的蒲团边,她双手合十,正要下跪,灵堂左右的烛火却在这个时候突然灭了。
守在旁边的小和尚最先发现状况,他惊叫出声,众人循声望去,皆是震惊,便是忙着垂泪的熊老夫人也吓得瞪大了双眼。
按照雍州风俗,灵堂前的蜡烛和棺木前的长明灯一起,是要等到七七四十九日法事过后才能熄灭如果提前灭了,不但预视死者亡魂不安,还会给后世子孙带来灾祸,这是丧仪中的头号忌讳!
所以为了护住蜡烛和长明灯,各家都是用了十二分心力。别的不说,眼下熊老爷子的灵堂,一是在室内避免了日晒雨淋,二来为防穿堂风捣乱,厅堂的后门和轩窗皆是闭合。饶是在这般严防死守下,这火烛还是灭了,这又是怎么回事呢?
“莫,莫非是熊老爷子显灵了……”
人群中不知谁发出一声惊恐的猜测,引得众人的面色越发不好。
既然无法用常理来解释,这似乎便是最合乎情理的答案了。
所谓阴鬼吹灯,地狱门开,定然是什么东西冲撞了熊老爷子,惹得他老人家魂灵不安,现身示怒!
只是究竟是什么东西惹熊老爷子不高兴呢?众人的目光在场上转了一圈,几乎是不约而同的,都落在蒲团前站立的少女身上。
在场人惊疑不定,可碍于对方身份,又不敢妄加定论。
“我看不像吧,熊老爷子和陆家小姐岁数相差这么大,人家守礼又规矩,老爷子也犯不着和一个小辈计较啊。”
“就说,云卿小姐恐怕和老爷子生前都没见过几次面,更谈不上得罪!先前的行为看着也妥当,老爷子的怒意来的有些莫名其妙啊。”
“这你就不知道了,刚刚熊老夫人去府外迎陆家大太太,看到云卿小姐似乎赶她走呢,说什么熊六爷不想见她……”
“还真是一语成戳。不过云卿小姐回雍州不到半年,这不想见又到底从何说起?”
“当时我站得远,隐隐听熊老夫人提起陆府四爷……”
看众人不解,有知情人插嘴。
“嘘,难道你们不知道熊六爷的儿子熊平昌与陆家四爷从前的渊源吗?”
……
听得众人议论,溪草面上依旧不见慌乱。
或许便是她这幅无悲无喜的表情刺激了熊老夫人,她虚浮着脚步,三步并作两步走到溪草面前,痛悔道。
“都怪我,怪我……我怎么能这样糊涂啊,老爷剩下的日子被病痛折磨,走得本就不安稳,可我偏生一时心软,竟把他最痛恨的人的女儿弄进来,惹他伤心,老爷,是我对不起你啊……”
说完,熊老夫人便哭倒在熊仁训的棺木前,
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太太哭得凄厉心恸,在场人皆是不忍,
但凡知情识趣的,哪怕受了委屈,可为了大局着想,恐怕早就告退了。可陆云卿竟还漠然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便是她的大伯母严曼青几次催她先行回避,也依旧我行我素。
她到底要干什么?这样刺激熊老夫人真的好吗?
“这云卿小姐也太不懂事了……”
“是啊,死者为大,她这样耐着不走,难道要砸场子?”
“如果今日熊老夫人有个三长两短,这陆熊二府的关系就要毁在她手中了。”
严曼青一脸焦急,然而内心却欢喜坏了。
溪草越是倔强,她越是高兴。
她算是看出来了,这丫头是个轻易不服输的主,软硬不吃,遇强则刚,丁点委屈受不了,还得理不饶人!要她服软认怂,那比登天都难。
这种性格,说好听点就是耿直分明,说通俗点便是钻牛角尖了!
现在,严曼青只希望她越别扭越好,老人家上了年纪难免都有些小毛小病,若是事情闹得无法收场,一次就能让陆承宣父女无法翻身。
总归也是陆云卿自作孽不可活,怨不得别人!
严曼青打的主意,溪草如何不明白。
只是这突熄的蜡烛……
如果她真是陆承宣的女儿陆云卿,那灯烛熄灭还有说法,可偏生自己就是个冒牌的假货。都说鬼眼通灵,怎可能连这浅显的东西都看不出来?
溪草心中冷笑。
既然不是天意,那自然只能是**了!
溪草瞥了一眼率先惊叫出声的小和尚,不期然撞上了对方频频打量自己的游离视线,越发笃定。
“熊老夫人,灯烛熄灭并非是熊老爷子发怒显灵,而是有人故意为之,为了让六爷在地下不得安宁!”
只见溪草向熊老夫人行了一礼,从容不迫道。
“你说什么?!”
听到后面那句近乎诅咒的话,熊老夫人含泪气怒不已!
“在场的都是华兴社的人,是六爷出生入死的兄弟,谁会做这样缺德的事?”
溪草对熊老夫人近乎执拗的偏见无语至极。
那陆承宣还是和熊平昌一起长大的挚友,怎么那时候任凭他如何解释,他们就不信呢?
溪草决定用事实说话,她跪在蒲团上,对熊老爷子的灵位磕了三个头,道了声得罪,起身后便径直饶到灵堂两侧的蜡烛旁。
这一举动,可把在场的人吓坏了,一个个被她大胆又突兀的行为弄得心惊胆战,只道陆云卿真的疯了!
便是严曼青眸中也出现错愕。
熊老夫人呆了呆,待反应过来更是忍不住失声控诉。
“你要干什么?若是惊了六爷,你怎么担得起?”
外界的反应,少女好似浑然未觉。
“原来如此!”
溪草看了一眼蜡烛,又用手指触了触,双眸立时有了神采。
“熊老夫人您看,这蜡烛被人动了手脚,短的这一截触感坚硬,显是被抹了什么隔绝焰火的东西。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想来就是用了江湖上俗称阴阳烛的方法!”
从小在燕京旧宅门长大,又流落于烟花柳巷,这些装神弄鬼的把戏,她不仅看得多,也听得多!
可溪草的解释似乎并没有得到在场人的认可,满场哗然中,熊老夫人气得浑身发抖。
“简直是一派胡言!”
她再也不想顾忌陆太爷和严曼青的面子,招呼人把溪草拉下来赶出去,门口却传来一声朗笑。
“云卿小姐说得没错,所谓的阴阳烛,便是把烛芯弄成一长一短两截,短的涂抹上东西防止点燃,待长的那段燃烧殆尽,这火焰自然熄灭,这是江湖骗术中最低端粗糙的一种!”
来人虚虚向厅堂看了一眼,道。
“要不要我教你几种让蜡烛不动声色灭了却轻易看不出破绽的方法?”
尽管没有指名道姓,可他的立场已是不言自明。
只是这个人,却是什么来头,竟会帮自己说话?溪草注视着他被檐帽遮住的半边脸,一时之间却没有认出他的身份。
看大家的表情,似乎也没有几个人认出他。
“抱歉,熊老夫人我来迟了。”
他在离熊老夫人三步远的地方停下,摘下了帽,对她彬彬一礼。
看清那张脸,溪草心中一咯噔。
怎么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