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三立刻看向溪草,讶然道。
“哦?感情这戒毒院,你爸爸还凑了份子钱不成?”
溪草含笑不答,这些夸奖的话,还是要从别人口中说出来效果更好,陶素茹会意,抢先道。
“哪里只是份子钱,这戒毒院可以说是四爷出资开办的,不仅如此,租赁场地、打点政府批文、购置桌椅床被,这些事,哪一件没有四爷的心血若要论起功劳来,四爷才是头一份呢!连这名字,也是四爷想出来的。”
这话算是半真半假,陆承宣对戒毒院确实很热心,每次在复诊的时候,都会同陶素茹讨论,听见短缺了什么,二话不说便拿出钱来贴补,至于场地和政府批文,陆承宣是没那个能耐的,其实是溪草求了谢洛白帮忙的结果,连这个让陆太爷颇为赞同的“兴华”二字,也是溪草想的。
人家闺女不争功,愿意往自己亲爹脸上贴金,陶素茹何乐而不为?
何况溪草已经答应,此后会长期给戒毒院提供经济支援,对于陶素茹来说,这才是最重要的。
华兴社诸人神色各异,冯五便趁机还溪草人情,主动接过话头。
“唉,承宣这孩子,我从前就看他不错,虽然糊涂过,但如今幡然醒悟,将功补过,赞助戒毒院,也算是了却老哥一桩大心愿,倒是功劳大于过错了,我看不如仍旧认他回来吧?”
溪草给陆太爷的帖子,是单独写的,寥寥几笔,简单描述了陆承宣为戒毒院做的事,已经让陆太爷大感意外,直呼不信,如今听了陶素茹一番话,心中如有一股热流涌上。
他其实已经松动了大半,可终究还是要看华兴社众人的态度。
杜九时常都替陆承宣说话,今天连冯五也发声了,自然又添了三分意思,可唐三没有开口,陆太爷就哼道。
“哼,纵然他有悔改的意思,但他所做的事,还不足以弥补此前的混账,今天我能来这里见他,已经算是对得起他了。”
杜九闻言,有点着急,就想要帮腔两句,却见溪草对他轻轻摇头,只得罢了。
溪草绝口不提陆承宣认祖归宗的事,只是笑道。
“爷爷、诸位长辈先请到礼堂就座。”
当初陆太爷是召集了华兴社所有有脸面的人,将陆承宣逐出陆家,如今要认他回去,哪有那么容易?纵使杜九和冯五支持,那几位没有到场的大佬,岂不要背后戳脊梁骨?
这些都在溪草意料之中,但她也并不着急。
小火炖烂肉,总得火候到了,才是一锅好菜。
几位大佬于是移步礼堂,溪草落在后面,一同前来的陆钦就悄悄扯住她的袖子,有点迫不及待地问。
“云卿妹妹,怎么谢司令还没来吗?”
他收到的帖子里,溪草言明今日谢洛白也会到场,陆钦就知道这是她兑现的承诺,连忙回去准备了一篇腹稿,预备见到谢洛白时侃侃而谈,可客人们陆续都到了,他还没在人群中发现谢洛白的身影。
溪草笑道。
“二堂哥急什么?你没看见谢家人都没到呢?谢府离得远些,又都是女眷,梳妆打扮,来得迟些也是有的。
陆钦还欲再问,只听一个娇脆的声音插进来。
“钦哥哥今天打扮得可真是体面!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来娶媳妇呢!”
杜文佩和傅钧言一前一后过来,她和陆家的孩子是从小玩大的,口无遮拦,见了陆钦就忍不住出言打趣。
陆钦就红了脸,为了给谢洛白留个好印象,他今天确实是刻意打扮了一番,一身笔挺的黑西装,嵌着猫眼石袖扣,还梳了油光水滑的小分头,皮鞋也是擦得锃亮。
他作为一个严谨治学的书呆子,是非常不喜欢杜文佩这种大大咧咧的,想也不想就回敬道。
“你这个人还是这么冒失,只有大哥在时,才装一装淑女,这张巧嘴就和缝上了似的。只可惜大哥总是回避你,今日听说你来,他便不出席了。”
本是一句无心之言,杜文佩却听进心中去了,笑容骤然消失。
杜家遭到陷害,杜九已隐约向她透露了背后主谋,杜文佩就明白,自己和陆铮的姻缘,基本是无望了。
平心而论,傅钧言也很好,他开朗风趣,脾性又温和,两人在一起,无论是打球骑马,看戏郊游,杜文佩都觉得很快乐,可若说男女之情,她又总觉得缺了些什么。
陆铮始终是她从小暗恋的白月光,一时难以放下,现在被陆钦一刺,杜文佩心里还是难过,她目光黯然,傅钧言也有点失落。
眼见气氛尴尬起来,溪草就连忙推陆钦。
“二堂哥,今天客多,我有些忙不过来,你帮我招呼那边的几位太太吧!”
陆钦一脸茫然,但又不好得罪溪草,只得依言过去。
不多时,谢府的车也到了,溪草亲自去迎。
她今天打扮得很简素,穿了身翠蓝竹布旗袍,龙砚秋见了,扑哧一声便笑了。
“怎么如今都时新扮进步女青年吗?云卿你也没上过学校吧,怎么倒穿得像个女学生?”
言下之意,便是讽刺她肚子里没有墨水,还要刻意做作了。
这样嘲讽谢夫人的侄女,她自然不高兴,立马瞪了龙砚秋一眼。
谁知溪草却没生气,淡淡笑道。
“谁说女学生都要穿得朴素,比如砚秋你就上过金陵女子中学,我看你也不像女学生,倒很像淮城的电影明星金霓霞呢!”
龙砚满脸的笑容瞬间就冻结了。
金霓霞本是舞女出身,因为拍香艳电影出了名,一些风流文人还曾为她写过不堪入目的小诗“酥山绽樱颗,香汗拢楚腰。”后来,金霓霞的电影因为有伤风化,被政府禁止放映,她则委身给一位军阀做了第十三房姨太太。
溪草毫不留情面,拿龙砚秋比这样放荡的女人,把她气得不轻,正想顶回去,谢夫人掩嘴笑道。
“行了,为了吃一碗云卿的寿面,我今日可是特地没让备下午茶,现在饿得发慌,云卿快带路。”
溪草点头,又不禁回首看了看,她请的宾客差不多都到齐了,独缺谢洛白和梅凤官。谢洛白是谢夫人提前打过招呼,说他有正事,要晚些才能到。可梅凤官迟迟不出现,她就不由失落起来。
办宴席的礼堂原本是雍州中学的会堂,虽然简陋,但好在宽敞,加之陶素茹带着戒毒院上下勉励打扫,重新刷白了墙,归置了简单的桌椅板凳,看上去倒也焕然一新,礼堂中央简单布置了一个台子,拉了几根红绸,中间立了话筒。
如今各地的政府都在大力禁烟,因此参与戒毒院的揭牌,倒是一件进步新派的事,陆承宣的旧友当中,大多留过洋,其中还不乏在政府任职的,也很愿意来借一借东风,表现自己的忧国忧民的情操。
除此之外,溪草还请来了雍州晚报的记者,全程记录拍照。一时高朋满座,大家等着上菜的空挡,陶素茹和筹办戒毒院的几个友人轮流上台简单讲了两句,就含笑道。
“今日这戒毒院能办起来,靠我们几个可不行,有一位陆承宣先生,最是古道热肠,他才是这份戒毒事业的头号功臣,我们全体商量着,要请陆先生做兴华戒毒院的名誉院长。下面,我们有请陆先生为大家讲两句话。”
为了避免父子见面尴尬,陆承宣一整天都呆在礼堂的小隔间里,听到外头掌声响起,一双柔软的手扶住了他。
“爸爸,轮到您出场了,能否与爷爷和解,成败在此一举。您一定不能紧张,要镇定啊!”
陆承宣鼻尖一酸。
女儿的声音清脆恬柔,在陆承宣听来,却充满了力量。
父亲本该是女儿的靠山,可是这一路走来,都是云卿在扶持着他前行,甚至牺牲自己的生日,为他制造了这样的机会,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浪费女儿的心血。
“云卿,不必扶我,这一次,我要自己走上去。”
陆承宣正了正衣冠,从墙角摸到手杖。
溪草犹豫了一下,还是笑着放开了手,陆承宣早上到礼堂之后,就独自杵着手杖练习上台的路线。
看来他已经下定决心,要独当一面了。
当众人看到陆承宣时,几乎不敢相信这就是陆家那个不成器的烟鬼儿子。
灰色的细格纹西装,裁剪合度,他身子清颀,肩宽背直,面容看上去也十分斯文年轻,看上去像是个儒雅的学者。
台下不禁有人疑道。
“这陆承宣,精神得很,并不像传言那般啊!看着反而比他帮派的哥哥要正派文气些。”
“这年头,抽大烟的多了去,有几个能戒得掉?凭这一点,陆承宣就不简单,何况戒了以后,还能积极投身戒毒事业,我看他就是个有志气的!”
陆太爷看见久别重逢的儿子,听着周遭的议论,面无表情的老脸上,眼眶还是忍不住发红,膝盖上的手指也微微颤抖。
陆承宣清了清嗓子,礼貌地鞠了一躬。
“众所周知,陆某是受过大烟毒害的人,家父一生视鸦片为仇寇,华兴社往来生意,皆不得沾染一个烟字,陆某不孝,一念地狱,才造下往昔恶业,玷污门第,愧对家父,如今追悔莫及,虽戒除烟瘾,犹不足补我之过。陶院长邀我做名誉院长,陆某实在不敢愧受,赞助戒毒院的钱,全部出自华兴社,多方筹建打点,也多亏社里兄弟帮衬,这个名誉院长,理应由华兴社社长担任。陆某虽双目不良,但恳请做一名义工,言传身教,在戒毒院内帮助与我有同样经历的病人,今日小女生辰,各位所赠的礼物,陆某也将折做现钱,全部用于戒毒院的日常运作,算是在座各位朋友为华夏戒毒事业的一份贡献!更有的,便是请各位多为兴华戒毒院做宣传,令那吸食鸦片者,主动前来,早日回头,于国于家,方能见得光明!”
先有一名年轻的记者叫了一声好。
“陆先生这番话说得好!我家里的伯父也是个烟鬼,但有您、有华兴社支持戒毒院,我回去一定会把他劝来,若所有吸鸦片的人都以陆先生的毅力,亦誓同行共戒除,风气谁云不易更?”
另有陆承宣几个政府里的旧友,见状也纷纷站起来发言。
陶素茹亦是被感动了,带头鼓起了掌,礼堂里瞬间掌声雷动。
连谢夫人一介女流,心中都有热血沸腾,见妹夫如此振作,不由欣慰得红了眼圈。
冯五连声赞道。
“承宣这孩子,做了这么件大事,却把功劳全揽在咱们华兴社头上!兴华、兴华,这戒毒院的名字,都暗含了华兴社,他确实是用实际行动在悔改啊,老哥。”
杜九也道。
“明日雍州晚报的头版,只怕咱们华兴社要名声大燥,在百姓里的声望也要涨了涨,应该可以抵消前些日子那桩码头血案的影响了,这都要归功于承宣。老哥,咱们华兴社赏罚一向分明,他这罚也罚过了,总该算一算功劳了吧?”
早在儿子替他争取了名誉院长的头衔时,陆太爷就满心都是感动了,他这个当爹的如此绝情,儿子不仅不记仇,还一心要圆他的夙愿。
“这次,他确实做得不错,只是严二、孙八他们几个”
原本观望态度的唐三突然开口道。
“承宣今天的所作所为,足够他重回华兴社了,我相信社里的兄弟没人敢说不服,老严和老孙若有意见,那就让他们依葫芦画瓢,也和承宣一样为华兴社整下名声来!”
陆太爷终于点头,声音都有些哽咽。
“多谢诸位兄弟,包涵这逆子”
底下的人纷纷开始说起鸦片的危害,都表示要游说周围抽鸦片的亲友前来戒毒,群情激奋间,菜也终于上桌了,众人定睛一看,所谓的宴席竟是四素三荤加一碗青菜豆腐汤。
溪草就含笑解释道。
“因今日主要是借我生日的名头,给戒毒院办揭牌仪式,若是过于奢靡,就失了本意,饭菜粗简,诸位不要嫌弃。兴华戒毒院背靠田园,多的是田地,我爸爸寻思着,将来带领前来戒毒的病人一同种菜,算是自力更生。”
一时间,赞叹的声音更是此起彼伏了。
今日的客人身份都是非富即贵,这样简朴的席面,还是头一次吃,非但不嫌弃,还觉得别有一番滋味。
正是推杯换盏间,礼堂的大门呼啦一声被两名护兵推开,一双长筒军靴逆光走来。
高大挺拔的身姿被漆黑的军装包裹,谢洛白浑身散发着威压煞气,偏生那张脸,又是象牙精雕一般精致俊美。
在他身后,四名护兵抬着只精致的檀木箱子,用红布盖住,神神秘秘的,是谢洛白特地为溪草准备的生辰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