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家两兄弟,向来感情好。
这是相当俗套的往事,两人一同进入龙虎山修道,因为进入降魔府的名额有限,优秀的哥哥将名额让给了弟弟。
重门内外之隔,不仅仅是一句玩笑话。
一重门内的入室弟子,若不是学有所成,一生都不得下山。
孙慈义出发前,就向父母保证会照顾好弟弟。听闻降魔府修炼之法向来凶险艰苦,便时常担心弟弟孙傲忠。
为此他不惜耽搁修行,领了清点煤炭的工作,只为了离一重门近一点,期望多少能打探到一点关于孙傲忠的消息。
降魔府没有缆车,每日都会有道童运送生活所需。孙慈义买通了其中一名道童,给弟弟送信。
孙傲忠自打进降魔府后,修为突飞猛进,但也经历了非人之苦。
下山之日遥遥无期,在收到哥哥的信后,他心中倍感安慰。
两人就此通过道童书信往来,互报平安。
许多宏图大志都诉诸笔端,他们坚信各自都会有光明的未来。
直至两日前,孙慈义的信忽然断了。
孙傲忠一打听,清点煤炭的道士已经换了人。
这让他感到不安,多放询问后,他得只哥哥为了给一个叫“朱杋”的家伙报恩,不惜东北西走,处处求情。
据孙慈义所说,朱杋是他小时候的伴读;可孙傲忠知道他在说谎,因为他俩一起长大,根本没有过什么伴读书童。
问题肯定出在这个朱杋身上。
孙傲忠虽然浑身肌肉,但脑子并不蠢,他多方打听后,发现这个朱杋不简单。
至少上山前不简单。
一重门后生人勿近,大德住持居于此修道,自是理所应当;内门弟子经过层层严苛的选拔,才能在千里挑一中成为入室弟子,有资格在一重门后随侍,并聆听教导,非修道有成不可下山。
除此之外,只有道童能短暂的上山,运送食水。毕竟孩童纯阳,因果清净,上山无妨。
但朱杋……他凭什么住在一重门内?
他既不是正一道弟子,也不是高功大德,他只是个囚犯,为了挣一口吃的去当仆役。
所有人都将此视作理所当然,因为运煤需要人手,但孙傲忠却觉得蹊跷。
这个仆役为什么不能住在山下呢?
不知道。
他犯了什么事被关在龙虎山呢?
不知道,就连户牍上都没朱杋的名字。
他是谁?他来自哪里?
通通不知道,好像有一只无形的大手,抹去了他被囚禁前的任何信息。
此时,孙傲忠手放在他天灵盖上,感受到了七品正一境的灵气波动。
很弱,弱到他随时可以像草芥一样杀死。
这就让他更不理解了,根据他刚刚收到的消息,哥哥居然要在宗门大比上和眼前这病秧子打一场。
这有什么意义?
见朱杋没有说话,孙傲忠又道:“前年,戒钟几次示警,满山修为高绝的道士都被惊动,说是要抓捕囚犯。当时我醉心修行,没在意这些杂事,现在想来,那个家伙就是你吧?”
“是。”朱杋道。
他心想,今天怕是碰上神经病了,谁他妈认识你哥哥。
“你是谁?”孙傲忠又问。
“我是朱杋,负责给你们道观铲煤渣送煤炭的……”
“我是问你上龙虎山前,是谁?”
“关你屁事?”朱杋耐心用尽,他不爽道。
一重门后不得杀人是铁律,朱杋滚刀肉做久了,变得有恃无恐。
最多挨一顿打,挨打后那些假惺惺的住持面子上挂不住,会给些跌打药然后让朱杋不用干活就有饭吃,直至他痊愈。
孙傲忠抓着他的头,如拎鸡仔一样,把他提起来,看着他痛苦的脸,说道:“你胆子挺大的,是因为知道有不得杀人的戒律么?我确实不敢杀你,但我可以把你扒光了挂在思过崖上,整个正一道都能看到你的丑态。”
“哦。”
“哦?就一个哦?你以为我不敢做?”
“哦哦哦哦哦哦~”朱杋唱了起来。
孙傲忠看着他一脸强忍着痛苦唱着不着调的歌,冷笑一声,猛地将他摔在地上。
“没骨气的贱胚子,”他往朱杋身上吐了口痰,“就你也配参加宗门大比?也配去挑战我哥哥?”
好嘛,原来问题出在这。
朱杋真不知道孙慈义还有一个亲弟弟,而且还是降魔府里的猛汉。
你俩真的是亲兄弟吗?
孙慈义脑子搭错筋确实怪他手贱,非要玩别人的因果线,被人弟弟找茬也不算太冤。
坏就坏在,孙慈义大比时会打假赛。
到时候,这位猛汉看到了,保不齐要亲自上台,为了给哥哥找回场子,狠狠地揍张道灵一顿。
但是朱杋挨打,和我大明太子有什么关系呢。
他只期望张道灵不要那么快露馅,给他多争取一点时间。
见朱杋没有反抗,孙傲忠就知道今日只能到此为止了。现在他已经是在持强凌弱,若是更进一步,怕是会触犯戒律清规。
“我在宗门大比等着你,”孙傲忠斜睨着他说道,“那时候,我会废了你手脚。”
说完,他就大步离开了。
就你?
修道天才张道灵的含金量你知不知道啊?
到时候被废的是谁还说不准呢!
虽然朱杋心里明知不太可能,但这么想会让他好受些。在正一道当囚徒,只有充分的发挥阿Q精神,才能保持一定程度上的乐观。
被人欺辱是家常便饭,小孩子才说莫欺少年穷。
成年人一般说莫欺中年穷。
朱杋一口气憋在心里,很难受。
但难受又能怎么办呢?
老板说加班能怎么办呢?丈母娘要彩礼能怎么办呢?女朋友要分手能怎么办呢?
不可否认,神府里莫名出现的无量天尊让他看到了一丝翻身的希望,但在名为现实的冰冷壁垒前,他只能按照规矩来办事。
从古到今,向来如此。
朱杋擦了擦身上的唾沫,拍了拍土,推着木车,在旁人或冰冷或嘲讽的目光下,走进了丹炉房。
丹炉冒着熊熊烈火,火光映在他的脸上,他的表情看起来木然又坚硬。
他感觉自己就像炉子里的丹药,无时无刻不在接受烈火熔炼。
但最后成丹的,万中无一。
大多数丹渣都和煤渣一起,被他铲走,推到悬崖边,倒掉。
天道无情。
……
……
“你想学换形类的?”藏经阁管事诧异道。
“对。”张道灵连连点头。
“大比在即,居然有人学换形,”管事啧啧称奇,“这一类平时也没人学,冷门得很……你令牌出示一下!”
张道灵依言递上令牌,管事神识扫了一眼,惊咦道:“六品,这么年轻啊,确实该考虑往后的道途了。”
“道途?”张道灵不解道。
“你师傅没跟你讲过吗?”管事反问道。
“我这两天刚突破,师父这几日在忙别的事……”
管事将令牌递还给他,摇摇头笑道:“那你还是别那么着急决定要学换形,等你师父有空再说吧。”
“这是为何?”张道灵急道。
这几天他师父神出鬼没,听说还去了一趟天师府,也不知道在忙什么。
要是拖到大比,那他可就没办法帮助太子脱困了!
“因为证道成仙的道途有很多种,”管事说道,“不同道途的修行者,登仙后的天曹之位也不同。”
“什么意思?”
这时候,二重门的戒钟响了,管事站起来,一边往外走一边说道:“到点了,我要去吃饭了,告辞。”
“哎,等等……”
“哎呀去晚了赶不上酱烤牛肉了,”管事不耐烦道:“里面有个女娃,比你入门早,她学的就是换形,你有什么不懂的问她就行。你持入室弟子令牌能去的地方不少,其余自有禁制警告,不用烦我。”
说完,他贴上神行符,几息间就跑没影了。
张道灵挠挠头,他手持令牌,走到门前,感受到一阵灵气波动,大门缓缓开启。
映入眼帘的,是看不见尽头的道藏经书,以及坐在其中的一个女孩。
她的眼睛真好看。
这是张道灵的第一印象,也是所有人的第一印象,无人不惊叹于她那瑰丽如宝石的漂亮双眼。
只见坐在里面的,赫然是周晓晓。
张道灵仔细看了几眼,觉得眼熟,便开口问道:“冒昧打扰一下,请问……我们是不是见过?”
周晓晓抬头,看到了他清秀的脸。回想起在天尊道宫发生的事,两人的身形再次重合在了一起。
我没有听错,真的是他。
周晓晓摇摇头,说道:“未曾谋面,你认错人了。”
“啊,好的。”
张道灵踌躇半晌,又开口道:“那个,方才我听管事说你学的换形,然后又说什么道途,我正想请教,但他却跑了,说是让我来问你……”
“李住持没跟你说过吗?”
“还没有,这几日他在忙……”
周晓晓本想说我师父不知为何这几日也不见踪影,但想到两人不甚相熟,这话也就没有说出口。
她放下经书,说道:“证道成仙的方式,并非一条。有兵解、羽化、长生、宏愿,以及各种诡秘的奇技淫巧,先祖们将所有成仙登神的途径,收集汇总,称之为道途。”
“例如,有的道途煌煌正大,以积德修身为主,所施展的法门也是偏向除业救困、救死扶伤,这类修道途径,被称之为救苦太乙。”
“所有道途在正一境都是没有法箓的,除非有高功大德授予。在五品以及五品以上,每个道途都会有不同的功曹之名。”
“例如救苦太乙途径,在五品又称之为摆渡翁,四品为送葬人,三品为布施大德,二品为塑魂恶鬼,一品为普济真人,之后就是真神接引,名登太乙救苦天尊座下仙人。”
“目前完整的成仙道途,共有九条;完整的登神道途,仅有三条。至于其它未经证实、不知真假、残缺不全、血腥诡异的道途,据统计有三千条。每条道途都有长处与短处,施展的法门也会大不相同。”
“所有道途想要晋升,功法、特定丹药和做法仪式都缺一不可,故而龙虎山上丹炉终年不歇。”
“除却龙虎山外,江湖武者、术士、方士、儒家、法家,以及一些散修,或多或少都会掌握一些成仙登神的道途,有些残缺有些完整,但都是不传之秘。”
“故而,江湖上最忌讳的就是打听别人的功曹名,也有一部分人不愿细说自身具体品级,故而都会以诸如正一境、五千文、洞玄境含糊代替。”
说完这些后,周晓晓看着他眼睛,说道:“我所入的道途,名为菩提芥子,五品的功曹名叫换形师,这些你都能在道藏经书里看到。虽然我还没入五品,但已经会了一些有关改头换面的小法术。”
“如果你想学换形术,就要做好选择入菩提芥子道途的准备——但我估计你学不了,因为李住持已经为你授箓了,我记得他是天人道途,这可是登神之路,和我修习的成仙道途有很大区别。”
张道灵听完,呆愣了半晌,然后道:“所以……所以我是不能学有关变化之术的法门了吗?”
“不是不能学,是学了没办法施展。每个道途的功法运行经络不同,故而施展法门也会有局限性……也有说法是天地法则如此,我尚未受箓,不甚清楚。”
张道灵仍不死心,他咬牙道:“我还是想试试!”
周晓晓撇撇嘴,每年都会有想同时学几条道途法门的新人,最后结果却是什么也学不会。
她随手抽出一本书籍推给张道灵,说道:“这是最粗浅的易容法门,能让你皮相松垮,你大可以试试。”
张道灵翻开,看到第一页就傻眼了,上面写着“灵气自中脘穴而入……”
“这没写错吗?”他指着这句话问道,“灵气不是从丹田而出,由任督二脉发散的吗?”
“没有,我这一道途的修行者,丹田和中脘是相通的。”
张道灵呆呆的放下书,他彻底死心了。
罗天大醮时,太子将以参与宗门大比为借口离开一重门。届时如果他不能顶替太子,那么就只能让太子亲自上台打擂……
如此一来,错失良机,太子也就没办法趁机逃跑了!
这可如何是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