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月峰是一座孤峰,位于离境的极东,像一座孤塔矗立了千万年。
藏月峰后山的断崖下便是令人望而生畏的离魂渊,曾经是妖兽出世之地,有高能大修莅临此处,以一己之力将此处镇压,封印千年。
满月时,清辉遍撒山巅,山头披雪衣,清冷静谧。山巅天然一处寒池,将那九天玉轮成双映照,仿佛偷偷藏起世间皎洁。
耿墨焉独自立在寒池旁,他许久没有到过此处了,寒池周遭的山石未经人工雕凿,却留下累累剑痕,这里曾经的厮杀还历历在目,有些印记并未被时光抹除。
一个人的时候,他喜欢在这里冥思,或是发泄,安放那些无人知晓的秘密。
粼粼波光里,映出他那张沾染过风霜的坚毅面庞。一个吐息后,神识归位,他舒了口气。
“叮当!”一声清脆悠长的铃音造访。
有人来了,耿墨焉起身,将压皱了的衣摆理顺,方才踏步离开寒池。
“子书,你来了!”
耿墨焉在清晖大殿迎向一脸麻麻黑的穆云天,穆云天也曾拜在天寅门前任掌教李敬真门下修习过一段时间的剑道,两人算是名义的师兄弟,因此格外亲厚些。
耿墨焉望着穆云天的神色,有些担忧地问:“怎么?你那边可是有什么进展?”
穆云天沉了沉眉,一对粗短像肉虫一样的眉头稍稍远离了一些,眉心的川字和下压的眉角还是出卖了他此刻焦灼难耐的心情。
“阿墨,当时发现的那招魂引,现在可有眉目?”
耿墨焉顿了顿,说:“术法都是禁术,我查遍了典籍,还是一无所获……”
他凑近了些,声音里有些不确定,“不过我听弟子提到,他曾在锁妖塔失火前见过段长老出现过,距离他遇害也不过两个时辰。”
“什么?你是说老段?”穆云天不可置信地望着耿墨焉,眼角更塌了。
他的手指紧了又松松了又紧,还是没有掏出怀里的布片。
面前的古树茶飘出醇厚馥郁的香气,这香气却让肺腑间的气息如同堵塞了一般,穆云天不由地鼻孔张合,心中的惊疑像陈茶浓得化不开。
他不记得自己后来是怎么回到紫珠峰的,他神情恍惚地行在后山,不知不觉走进了段天齐生前居住的茅舍。
梨树亭亭,落英款款,空气里一股湿润的甜香。往事就如这气味,花虽谢了,气息却仍在发酵。
“快把这些东西都毁了,你还留着干什么?”一个急促又年轻的声音从茅舍外传来,脚步声越来越近。
穆云天屏息隐在大石后。
“吱呀”一声,茅舍木门推开,一个身影端着木盘进去,另一个身影四处张望了一番便急急追进去,两人似乎在争执什么。
“怎么?你心里有鬼?”
“……你在说什么?”
“你说,当日你服侍师傅喝完药,师傅说有些胸闷,要小憩一会,平时师傅喝了药从不会如此,你做了什么手脚?”
没有听到回声,穆云天挪到茅舍旁,放大耳识,只听得里面砰砰邦邦的有物件碰撞的声响。
茅舍内,林小陆一把抓住李华的手腕,逼问道:“你每次睡觉前偷偷摸摸的跑出去是做什么?你以为我不知道?当我睡死了?说话呀你!”
李华一把推开了林小陆,手里端的的杂物也落了一地。
李华转身推开房门冲了出去,林小陆喊着站住,跟着追了出去。
穆云天望了望两个年轻弟子的身影,默不作声地闪进房内,拾起地的物件翻看,有一瓶丹药,打开一看只剩了一颗,他放在鼻尖嗅了嗅又放回去,另有一封信,未有署名,穆云天将这些收进衣袖,随后悄然跟在那两个弟子身后。
林小陆截住了李华,他怒视着自己的师弟,面因追赶得太急爬一层红晕。
“你老实说,师傅到底是不是你害的?”
李华没有对林小陆的视线,他一向都是低眉顺目的,此刻也是如此,低顺的眉眼遮去了一切情绪。
“你别以为你不说话就逃得过去!若真是你,你死一万次也不够!你清醒点吧!”林小陆推了一把李华。
李华向后退了一大步,他面还是没有什么表情,只是眉间悚然抖了抖,依然缄口不言。
“你!……”
林小陆还待发难,惊讶的发现李华敛起的眉目下有大颗大颗的泪滴滚落,淡色的唇微微颤抖,说不出的苦楚。
“师兄……”
李华声音一哑,摇着头说“不是我,我没有,没有害师傅。”
“不是你,那你知道是谁?”林小陆反应很快,他从李华压抑的表情里猜到了些蛛丝马迹。
老实的人一旦想要瞒你什么,那就是翻天的秘密,林小陆坚信这一点。
李华一窒,止住了泪,却恢复了那惯常的表情,仿佛刚才一瞬间的真情流露只是幻觉。
林小陆有些恼怒,却又没有更好的办法,他揪住李华的衣领,恨恨地说:“我给你一个晚的时间考虑,明天一早我便去师尊那告发你!想清楚吧!”
他松开手,再也不愿看那逆来顺受的奴颜,头也不回地走了。
李华跪坐在地,手指关节紧紧掐着衣角,掐到关节泛白,指尖掐得渗血,他却像毫无感知一样依然敛着眉。
穆云天没有留到最后,听了几句便离开了,否则他不会忽略李华那垂下的目光里藏不住的惊涛骇浪和一闪而过的狠绝。
当天夜里,李华回了寝室,他和师兄林小陆住一间,因段天齐收的徒弟屈指可数,在世的年轻弟子就他们两个,因此为了方便传召,所住的寝室隔着段天齐的茅舍不远。
李华袖里藏着一段粗麻绳,这条麻绳前几日还缠在段天齐的脖子,他握住一截在手中,将手背在身后,推开了房门。
“师兄,我有话同你说……”
天际又有雷霆喧闹,吵醒了死寂的夜,夜本不是死寂的,却因为一些生命的逝去而显得荒凉。
离境的一个村落里,尸首横七竖八的倒卧,每具尸体都缺了心脏,就这样袒露着剖开的胸腹,在染满鲜血的罪恶里永眠。
日头窜出地面,天空再度放晴。
一队送亲的队伍吹吹打打行在大路,抬轿的轿夫脚步沉稳,大红的喜服、大红的喜轿,还有送亲的仪仗,染金灿灿的暖阳,格外欢畅。
“哎,这夫家真是没眼力,哪有快送到地儿了,还不派人来接的?哎,我这鞋底都快磨穿了!”喜娘握着鲜红的帕子扇风,不时擦擦额头的汗。
“可不是嘛,这也太不讲究了!见了面得罚他给我们多加顿饭钱!”几个轿夫不忿地应和。
轿子里到是挺安静,新娘子蒙着盖头,轻轻攥着指尖,大红的喜帕盖住了新娘唇角的一丝落寞。
送亲队伍一行吹打着,一路抱怨着攀一个山坡,眼见翠衣镇就在眼前,领头的司仪觉得有些不对。
太安静了吧?连个人声都没有?
他往前走了几步,瞧见一个身影靠在桑树旁,背对着他,他走前去问话,对方不理,他又前才发现,这人是个不会动的死人。
他大叫着往回跑,仪仗队停止了吹打,一时间周遭安静下来。
喜娘惊恐地左右四顾,众人也都吓得汗毛倒树,新娘子不明就里,终于第一回掀开了帘子,从轿子的小窗里向外张望。
乌鸦低低飞过,空气里飘着淡淡的血腥味儿,整个镇子像是还没睡醒一般沉寂。
镇口两家小小的铺面也都大门紧闭,司仪壮着胆子前去拍门,无人应,忽然那扇门板不知怎么就倒了下来,随之倒下的还有几具叠起来的尸身,胸腹具是空空的一个大洞,浓郁的血腥气四散而出,像是夏日里闷了一夜的剩菜,令人作呕。
送亲队里的乐手吓得坐在地,脸色瞬间就白了,两条腿哆嗦着,很快另一种气味冲淡了一丝血腥气。
喜娘握着帕子捂口,瞬间感到透心凉,“这里怕是个死人窝,不知是犯了什么煞啊……快逃啊!”
喜娘拖着新娘子的手把她拉着下了车,说着就要往回跑。
新娘子回头望着那镇子,眼前浮现出那年轻人浓黑的眉毛,温厚的笑脸来,那是他今天要嫁的夫。
“我叫鲁春生,父母健在,家中不算富庶却也算衣食无忧,家里还有一名幼弟,将来你来了,什么都不用做,洗衣做饭都有我!”
去年,那健壮的青年和她在庙会相识,不怎么会说话,一双手却很温暖,笑起来眼睛会弯。
她捏着一根银簪子,他两的定情信物,迟疑地站定,坚持去镇子里看看。
喜娘一看这个姑娘坚定的眼神,决心不陪她一起赴死,便丢下她逃了。
新娘揭开盖头,一步一步的走进去,多年以后她定会后悔今天的冲动,她看见了一个镇子那几百多口人凄厉的死状。
新娘最后看见了那浓眉温和的男子,一家四口全部被害,大红的喜服折的整整齐齐放在床头,簇新的靴袜,还有收拾得物件齐全的新房,在那个充满期待的美梦里,再也没有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