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锦死了,死在那个白雪纷飞的冬月。
宴会上的禹国刺客已经伏诛了,一个活口也没有剩下,包括被挟持的虞锦。
虞锦身上红色的锦袍已经布满血迹,头上的凤冠也掉落在地上,珠子散乱着。身下是鲜红的血液,宛如断翅的蝴蝶,再也飞不起来。
惊乱过后,只见年轻的帝王抱着她的尸身缓缓闭上了眼睛,一行清泪自眼角滑落。
“帝后虞氏,仁德贤明,不料惨遭禹国贼人毒手,身死殉国。朕甚悲怆,感念其德才,是以追封荣德皇后,凡内外百官,仍循以日易月之制,二十七日而除。”
“即日起,辍朝百日,停音乐禁嫁娶以为祭祀,百官百日,军中一月,讣告天下。”
帝王声音嘶哑着,每一句话音落入在场众人的耳中都是悲戚。
次日,帝后薨逝的讣告便从大燕京都一直往外传了出去,举国服丧。
街巷上,百姓身着素服,看着张贴出来的讣告也不免感伤。虽然皇后虞氏还未正式册封为后,但皇帝此番可见情深。
皇帝一身素服,日日在皇后灵前守着,不离寸步。
京中未出嫁女儿对皇帝此番举动感动不已,只盼着能得此一人相守终身。
有人心想皇上对皇后这般深情,还是早早劝父亲打消送自己进宫的念头。
也有人认为皇帝都能对一个尚未册封的女人都做到了这般,那如果是入了皇帝的眼的人是自己呢,那被帝王如此珍视的女人不就是自己了吗?
御史台也因此对皇帝夸赞不已,称之有高祖皇帝贤明之才,厚德之才,仁爱之心,是谓明君也。
整个大燕朝都沉浸在帝后新丧的悲伤之中。有人见到皇帝日渐消瘦,在帝后头七之日更是大悲晕厥过去。
死后的虞锦也不知道为何,自己的灵魂竟然能够在这京中游荡。
而对于大家对皇帝的称赞,虞锦嗤之一笑。要不是她看到了自己寝宫里的那纸放妻书和那份和亲诏书,那她大概就会信以为真了。
她在皇宫里飘荡了几日,听到那皇帝说娶她是因为她表兄穆之恒的兵权,而自己到死都要被他拿来赚个贤德君主的圣名。
是了,她到死都在被他利用。
他没登基之前,倚仗着她外祖家的势力,登基之后倚仗着她表兄的兵权,同时还利用自己为他出谋划策。原本应该一早举行的皇后册封大殿,他却一直找借口推辞。
她死后见到了那封密信才知道,原来表兄和穆家军已经全军覆没,在那有进无出的苍鹭谷,而她是他跟禹国议和除掉穆家军的一枚棋子。
什么刺客?不过是皇帝和她父亲提前设好的局而已,就如那年自己设计丞相周以洺一般。
枉她自诩才智过人,却不知道自己最敬爱的表兄因为她命丧他乡,而她竟然还期待着皇帝向她兑现承诺。
她早该知道的,穆家已经就被他所忌惮了,除掉这个“心腹大患”是迟早的事。父亲就更不用说了,心中就不曾有过她这个女儿。
皇后的灵堂布置得很大,大臣们来吊唁的时候总是见到皇帝一身缟素,面上带着神伤。
虞锦攥着手心,眼睁睁地看着皇帝的假情假意。只要一想到自己到死都被他蒙在鼓里,从头到尾利用得彻彻底底,她就恨不得立刻杀了他。
但是,她现在已经死了,是无法动他分毫的。
头七过了,帝后的棺桲就要迁入皇陵。
灵堂里聚满了服丧的人,有大臣有皇室宗亲,还有那个皇帝。
有人窃窃私语,说皇帝多么的爱皇后。
只有虞锦在边上冷笑着,笑这些人看不清狗皇帝的真实面目,也笑自己生前愚不可及。
“时辰已到,请皇后娘娘出殡。”主持葬礼的人高声唱道。
“出殡?出什么殡!”虞锦大喊着。
她才不要进大燕朝的皇陵,才不愿意跟皇帝一个墓,就算曝尸荒野,也不愿意跟这个伪君子同穴。
早已安排好的人上前准备抬起棺桲,虞锦飘过去,想要阻止他们。可是她只有灵体,再怎么抗议再怎么不满都不能阻拦他们。
皇帝还颤抖着手扶着棺木,面色苍白,泣不成声。
“斯人已去,陛下还请节哀,早早让皇后娘娘入土为安。”边上的太监安慰道。
皇帝这才松开手,背过身去。
虞锦在他扶着棺木俯身的那刻听到了他低声靠着棺木说了句话。
他说:“虞锦,朕原本不会杀你的,但是禁军里出了叛徒,是他趁机朝你放的箭。”
虞锦听着他这话,眉头皱起。不是他下的令,那还是谁呢?她想不明白,到底是谁要她的命。
就在他们要将棺木抬起来的时候,外面有一人疾步而来,高声大喊:“且慢!”
众人的目光落到风尘仆仆而来的白袍男子的身上,虞锦也顺着看了过去。
这是先前抱病还乡的丞相周以洺。颜如神祗,面若冠玉,此时身上那点戾气也都消散了不少,只剩下苍白和悲愤。
周以洺?他怎么来了?虞锦疑惑,往周以洺那边飘去。
周以洺眸光落到了那樽棺木上,怔怔地看了会儿,然后转向皇帝。
“陛下这是做什么?”他淡声问。
皇帝眉心蹙起,回答:“还请周相勿要耽误吉时,让荣德皇后按时出殡。”
“出殡?荣德皇后?”周以洺笑了起来,伴随着断断续续的咳嗽声。
“既然已经和离了,虞氏还算什么皇后?”他质问着皇帝,每一个字音都铿锵有力。
周以洺的质问声回荡在灵堂之上,在场的人不敢言语,只有已经身为魂魄的虞锦颔首表示赞同。
但是她接近不了周以洺,刚靠近他就觉得疼痛不已。
她都已经死了,怎么还会有痛觉?虞锦还没来得及弄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就看见自己逐渐变得透明。
“周以洺,朕敬你为丞相,可朕的决定还轮不到你来置喙!”
皇帝突然暴起,厉声指责:“虞氏乃朕原配发妻,自然进得这皇陵。”
周以洺冷笑着,向前迈了几步,在皇帝耳边说了几句话,皇帝面色一瞬间变得十分难看。
虞锦靠近不了周以洺,听不到他对皇帝说了什么。
下一刻,周以洺退到一旁,拍了几下手便有一队侍卫有序地进来,抬起虞锦的棺木就往外走。
皇帝却也没有阻拦,其他人更是不敢吭声,眼见着这些人大摇大摆地抬走原本要入皇陵的皇后棺木。
周以洺勾了勾嘴角,看了皇帝一眼,然后也跟着棺木离去。
虞锦飘着出去,到宫门时,她便发现自己开始消散了。她笑了起来,终于可以不用再见到那个虚伪的狗皇帝了。
只是可惜,她不能看到周以洺会带着她的尸体去做什么。他也许会将她曝尸荒野吧?毕竟她当初可是设计让他受伤。
不过这样也好,她原本就亏欠了他的。就算是被他挫骨扬灰又怎么样,也好过葬入皇陵,同那肮脏的皇帝一起。
虞锦想着,神思就此渐渐散去,此后的一切都不得而知了。
而那燕京中丞相的府邸里已经挂满了白绫。京中的百姓也只知道,皇后下葬的那日,丞相府多出了位新死的夫人。
……
春意满人间,红杏闹枝头。
刚过完春节的喜悦还没散去,上元灯会的热闹就已经叫嚣着。
虞锦只感觉眼皮沉得紧,膝盖上的疼痛让她难熬。耳边是絮絮叨叨的声音,也听不真切。
可是她不是已经死了吗,怎么还会有这些知觉?虞锦疑惑着,努力睁开眼睛想要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姑娘,姑娘,侯爷来了!”
虞锦这次终于睁开了眼睛,看着面前一脸焦急的侍女,虞锦有些诧异。
这是......她的侍女采薇?采薇不是已经死了吗?在她刚嫁入东宫的第三年,采薇为了救她被皇后杖毙了。
虞锦伸手想要去触碰采薇,手刚伸出去身上的疼痛便引得她暗自吸了口气。
“姑娘,您没事吧?”采薇急忙上前查看。
虞锦摇摇头:“没事,没事。”
“你刚才说什么?”
虞锦想要支起身来,奈何身上实在是没什么力气,膝盖上的疼痛更是清晰。
“侯爷朝我们院子里过来了......”采薇回答道。
然后搀扶着虞锦起身,往她身下支了个枕头,让她倚靠在床屏上。
父亲过来了?采薇也还在......虞锦打量着眼前的事物,脑海中浮现出令她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的想法。
早些年她看的志怪话本里说那娘子死后复生,难不成她自己也是那样?
“采薇,今夕何夕?”
“姑娘,今岁是大燕光兴十七年正月十一啊,三日后就是上元节。”采薇缓慢地回答着,不知道她家姑娘为何会这般问。
难不成是跟侯爷置气气糊涂了,竟然忘了日子?
“光兴十七年正月十一......”虞锦低低在唇齿处念了一遍这个日子,心中更加明确自己是死而复生了。
不知道什么原因竟然会回到这年。
不过也好。
这一年她还没有遇见太子赵承逸,也没有与他有海誓山盟。
一切都还来得及,还来得及。
三日后就是上元节,只要自己在上元节避开父亲和太子设下的局,那后来的悲剧就不会发生。
虞锦手不由攥紧了锦被,暗暗地思索着。重来一次,她一定要避开太子,逃掉父亲的安排。
上辈子,她听到父亲要她在上元灯会接近太子,她当下就直接拒绝了。还为此在院子中长跪一天一夜,最后晕了过去。
她以为自己的腿伤了,父亲就会打消念头,未曾想还是没能逃过。
这次,她绝对不会入局!
什么狗屁的家族荣耀,什么狗屁太子,都去见鬼吧!她虞锦这一生,绝不会为虞家妥协半次。
“姑娘,侯爷来了。”外间走进来一名绿衣侍女,边进来边禀报着。
虞锦寻着声音去看她,手指下的锦被顿时又皱起一片,手上青筋凸起。
这是明霞,也是她的侍女。只不过,明霞却是她父亲安插到她身边的人,也是上元灯会上引着她入局的罪魁祸首。
最后,被太子收买了,还害死了采薇。
虞锦恨意翻涌,盖在被中的手暗自掐了大腿一下,疼痛让自己冷静了下来。
“请父亲进来吧。”她淡淡地说了句,然后唤采薇,“采薇,去斟茶。”
“是,姑娘。”采薇得了令,走到外间去斟茶。
明霞出去,片刻便引着人进来。
“你家姑娘可醒了?让大夫瞧过没有?”
“姑娘刚醒,大夫来看过了,说是无什么大碍。”
闻声,明霞引着一名藏青色襕袍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
虞锦看过去,那张熟悉的脸让她生恶。那是她的好父亲,忠义侯虞翰。她上辈子一生悲惨的始作俑者之一。
尽管心里恨得不行,但是现在她还什么都不能做。
虞锦掐着手心,让自己压下心底的那丝怨恨,面上扯开一抹尊敬的笑,问他:“父亲来可是有什么事?”
虞翰走到她的床前,看着她还苍白着的脸色,幽幽叹了口气。
他说:“锦儿,父亲都是为你好,谁知你竟然这么倔强,腿可还疼?”
虞锦听着他又拿出这副说辞,眉心微微蹙起,纵使想要揭穿他这副恶心的嘴脸,但还是要装作服软。
“父亲,是锦儿想岔了。”
“女儿听明霞说太子后宅女人甚多,所以,所以才......”
虞锦支支吾吾地说着,还不忘怯怯地看了眼侍女明霞。
听她这么一说,虞翰瞪向明霞,有些怒意:“作为侯府的丫鬟,一天到晚嚼舌根,本候看你是不要命了!”
“该做的事不做好,整日不学好,要是带坏了你们姑娘我定然饶不了你。”虞翰说着,一脚踹向边上的明霞,将她踹倒在地。
虞翰虽不是武将出生,但是好歹继承的是武将的爵位,腿脚功夫也不见得没有。
这一脚,当是踹得真真切切,将那丫鬟踹出去老远,嘴角溢出了一丝血迹。
明霞伏在地上不住地磕头,喊着:“明,明霞知错,请侯爷息怒。”
“父亲就饶过明霞吧,女儿,女儿定会乖乖听话,不再听人瞎说。”虞锦挣扎着,就要起身替丫鬟求饶。
采薇扶住了她,说着:“姑娘腿上还有伤,大夫让您好好休养不得随意走动,要是留下了病根该如何是好?”
这个女儿要是成了跛子,如何能入得太子的东宫?虞翰这么一听,立即担忧地制止了虞锦的动作。
他瞪了明霞一眼,只道:“看在锦儿的面上饶你一次,再有下次,就别怪本候不客气了!”
“谢过侯爷,谢过姑娘!明霞一定谨记在心。”明霞磕着头。
虞锦移开眼睛,不再看她。
就这样有二心的丫鬟,她也不屑于要。迟早找个机会给她弄出去,免得成为大患。
虞翰见虞锦也没什么大碍,只留了话让她好好休息。
虞翰走后,虞锦靠在床头沉思着。
现如今,她还没有什么能力能光明正大与父亲叫板,只能借力打力先处理掉暗处的人,避开心怀不轨的太子。
一闭上眼,那飞来的箭就在眼前,鲜红的血和赵承逸伪善的嘴脸,还有表兄和穆家军的噩耗。这些东西就浮现在眼前,像是要钻进她的骨髓。
还来的及的,虞锦想着。
虞锦唤过采薇,吩咐道:“采薇,从今日起明霞就好好在屋内养伤,也不用再调人进来了,云锦院有你照顾我足矣。”
“是,姑娘。”采薇没有多问,只是照做。
姑娘做什么决定都是对的,她也不用去问,姑娘自有她的道理。
采薇应下,就扶着明霞退了出去。
外面,明霞回头看了眼已经闭上的门,眼底闪过一丝不解。
怎么今日姑娘的表现有些怪异,竟然不像平日里那般。而且还在侯爷面前说那样的话,她是察觉到什么了吗?
不,不会的。怎么可能!
明霞在心里立即否定掉这个想法。
“采薇,姑娘这是不要我了吗?”明霞看着扶着她的采薇,小声地问。
采薇摇了摇头,只说:“怎么会,姑娘这是心疼你,让你好好养伤。”
明霞看了眼屋内,若有所思。
而屋内躺在床上的虞锦,已经在心底盘算着怎么避开上元节的那件事了。
如果说,要借力打力的话,她就必须有个强劲的靠山。
纵观整个大燕朝,最有权势的除了皇帝,就只剩下那位了。
皇家,她是不想沾染半分了,大燕朝的皇室就是龙潭虎穴。
那么她的选择就只有一个了——那就是,当朝丞相周以洺。
周以洺……
虞锦默念着这个名字,在心里有了新的考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