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滚啦滚啦,赶紧滚啊!”
李昆是导演收到医院那边打来报平安的电话之后,被赶出杨宋影视城的。
虽然主演眼睛没事儿,李昆不会蒙受什么经济损失,但是他心里依然有一团棉花堵着。
走出影视城门口,李昆接到了张兴打来的电话。
别看平时张兴行为做派很牲口,但是这时候表现出来的态度,却让想找棵歪脖树一了百了的李昆心头一热。
“大昆,在外边自己吃点东西,等着我,等这里结束了给你发钱,咱们一起坐车回城。”
话不在多少,关键时刻真能让人泪流满面。
影视城门口周围人来人往,李昆低着脑袋,贴着门口的围墙,顺着墙根儿快步走了五十多米,往左一转,拐进了旁边小树林,捂着脸蹲在一棵桑树下,呜呜地低声哭起来。
爹多年类风湿,关节疼得要命不算,还引发了心脏病,那老命跟用一根细线把鸟巢吊在悬崖边上没啥区别,弟弟老早辍学在家里务农,娘和弟弟土里刨钱,全力以赴供应李昆上大学,哪知李昆上到大三突然不上了,非要跑出来当群演,弟弟后来去了县城打工,认识了一个邻村姑娘,一来二往俩人好上了,弟弟提出结婚,哪知姑娘要在县城买套房,否则不嫁。
老家丰N县城的房价跟大城市比,低很多,可是李昆家里穷啊,八十平米的首付少说也得十五万,要是抢银行不犯法,李昆早带着弟弟干一票了,他家真是没有别的辄。
各种滋味掺和在一起,灌进李昆心里,快速发生化学反应,变成又苦又咸的眼泪,哗哗地流出来,树林里有一只黑毛流浪狗经过,看到李昆哭得声音凄凉,不远不近地望了几秒钟,被感染得情绪非常低落,眨眨眼,蹑脚默默离开。
哭着哭着,李昆晕了过去,原因不明,可能是早晨没有吃早饭血糖低,也可能是悲伤过度,当然,也不排除刚才在战场上反复重复拼刺刀动作导致过劳。
蹲在桑树下,一歪就倒了,恰巧脑袋枕在了一个对讲机上,不知哪个大老粗忘在树林里的。
太阳穴一压到对讲机按键,只听得滴滴,滴,滴答滴,一阵乱响,李昆马上进入了一个新世界。
……
一辆福特牌黑色老爷车停靠在火车站广场前的街道上,戴礼帽的司机麻利下车,拉开后车门躬身候着车上的主人。
车门开处,一只锃亮的三接头皮鞋伸出来,随后是一条大长腿。
郭少华身着笔挺西装,留着整齐的三七分少爷头,臂弯里搭着一件毛呢料风衣,下车后,站得玉树临风,如果此刻换个场所,比如周末舞会的舞池里,那可以用风流倜傥来形容他更为贴切。
含着金汤匙出生,自幼学习在贵族学校,燕京大学毕业后,主动去了大不列颠留学一年,镀金归国后,在魔都自家纱厂干了一年副总经理,一直生活在上层社会,享受着荣华富贵,郭少华的前半生可谓非常圆满。
魔都已进入冬天,从海上吹过来的风把郭少华的脸冷一下,显得更见刚毅和棱角,天空中浮着一层故意要把人的心情压抑下去的灰云。
听到有人喊名字,郭少华眉毛一挑:“淑娴,说好的不来相送嘛!今天风有些大,冷不冷?”说着话,把风衣抖开,披在了林淑娴的肩上。
马上要上火车,去地冻天寒的大东北撸枪杆子,如果明晚到达前线,可能活不过后天早晨,每天报纸头条配得黑白图片上,都是一片炮火硝烟。
两个十岁出头的小报童,衣衫褴褛地从广场上经过,“卖报卖报,魔都日报,李齐仁将军夺回沈阳城,卖报卖报,魔都日报,李齐仁将军夺回沈阳城……”
“呶,新民,去买一份过来。”轻声吩咐司机,司机遵命,放下手里拎着的牛皮旅行箱,奔向报童,郭少华转而对林淑娴道,“就送到这里吧,免得我一上车你又是稀里哗啦。”
不说话还好,林淑娴只是抿着嘴,眼泪汪汪地望着郭少华,就是要多看他几眼,等郭少华话一出口,林淑娴双臂一张,猛然就拦腰抱紧了郭少华,把脸贴在郭少华的心脏处,泣不成声,“少华,我不想让你走,就不要你走,舍不得你走,呜呜,呜呜。”
风衣从林淑娴的肩上滑落,她浑然不觉,郭少华环过林淑娴因抽泣而微微抖动的瘦肩,用手轻轻拍抚着林淑娴的后背,发出一声叹息:“国难当头,匹夫有责,等把倭贼赶出中华,少华回来娶你,淑娴,等着我,我会平安回来的,当然,假如出现意外,如果我……”
说到这,郭少华停顿一下,喉头一哽,眼睛里噙满泪水,林淑娴抬手捂住了郭少华的嘴巴,“呜呜,呜呜,少华,不要再说了。”
“为了民族大义,我是支持你的,可是,此次北上,那是赴汤蹈火啊,难道就不能以另一种方式支援同胞吗?你知道当我得知你去意已决的那一刻,我的内心有多慌张多纠结多矛盾啊,呜呜,我真的真的不愿你走,少华。”
被林淑娴掏心掏肺地这么一带,郭少华的假坚强不攻自破,哗,泪如泉涌。
瞬间,两人抱在一起,哭得黄浦江浊浪滔天。
司机郭新民追上腿快的报童,掏出零钱买了报纸,转身看到这一幕,站得远远的望着,用袖口不停地擦眼睛。
极度酸楚的劲儿过去后,林淑娴离开郭少华胸前,泪眼婆娑仰头望着郭少华,郭少华朝林淑娴弯了弯嘴角,微笑着闪着目光,掏出干净手帕给林淑娴揩了揩光洁脸蛋儿上的泪珠子,整理一下弄乱的长发,开始逗弄林淑娴:“不许哭,哭会变丑哒,笑一个给华哥看,哈哈。”
“讨厌。”娇嗔着,林淑娴羞羞地捶了郭少华两小拳头。
捡起地上的风衣,给林淑娴披上,把着林淑娴肩膀,慢慢穿过广场和检票口,来到了月台,接过林淑娴递来的风衣,从风衣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给林淑娴:“写给你的,回吧。”林淑娴往前抻了抻貂皮披肩,摆手和郭少华再见,本来想的是挤出一丝微笑,哪知却又挤出了两湾泪水。
从司机郭新民手里拎过皮箱,郭少华笑笑,猛地转身上了绿皮火车,个子太高,门口稍低,钻进车门时,还被门头框碰乱了发型。
坐到座位上,郭少华努力强迫自己不去看车外的林淑娴,可是呢,在火车开动那一瞬,他还是忍不住把头歪向了车外,车窗玻璃被列车员擦得老干净透明了,郭少华却看到了一个模糊的倩影在追着火车跑,直到火车越开越快,人跑得没了力气。
唰。
唰……
唰。
眼泪成串儿滚落,心酸得让郭少华不由得身体靠在椅子背上,闭上了眼睛,往事一幕幕翩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