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空带着宛如陈旧丝絮状的灰霾,让人烦躁的压抑在心头。
这是“新世界”开启三百年后的天,那如同被薄薄脏纸笼住视域的世界,早已为这世界上形形色色的人所接受。或许在最初的十来年里,还有人因为原生生物肺的孱弱而罹患所谓的“尘肺病”。
然而人类总比想象中的更顽强些,就如那脚下时不时流窜而过的虫蚁一般。
“适应”,是“新世界”不变的铁则。
Fruitshill市郊,被整所城市所遗弃的电子垃圾倚靠着喀斯特地貌形成的石山岩壁,叠积作向上攀爬的坡梯,化作了另类的垃圾山。
偶尔途经的风,吹过翻起半块印着天宫集团女偶像的垃圾食品包装袋,露出下面“自兴奋类型外生殖器义体”的包装盒,却也能从遗弃者身上品味出其对包装上女偶像从心理到生理失去兴趣的全过程。
岩壁上方的外沿坐着两个少年,面朝着垃圾山的方向,把脚搭在山外那堆废弃的电子垃圾上。
靠左侧的稍年长些,眉眼俊朗,眼角和眉梢皆如雨燕的尾羽般高高扬起,乍一看似有些怒意盈在眉宇间,但看跟着抬起的嘴角,又似是而非起来。
他的脖子上有一道狭长的疤痕自左下颌延至胸口而隐没遮挡在破破烂烂的衣着之下。双耳似乎由于什么缘故替换成了金属制作的义体,看那斑驳氧化的色彩以及星星点点的脱漆,更像是从脚下那堆东西里拼凑而来的旧货。
偏右的另一位少年,在容貌上则略显普通,只是身材即使在“新世界”也有些过分的瘦削,身上有些发白的t恤,在他身上与其说是上衣更像是罩袍。
但说他虚弱,又很难能从他的脸上看出些什么苍白的面色来,反倒是那神色朝气而又飞扬,似旧时夜空高悬的晨星,灿烂得绚眼。
两人身上改造的义体痕迹都很鲜见,右侧少年也仅仅是在脊柱骨延至腰间的位置处,驳接了一条受控于中枢神经的金属仿生尾巴,其在不透亮的日光下,细密鳞片似的金属表面也有些乌蒙蒙的不起眼。
左边的少年赤着脚,漫不经心地踢踏着脚下垃圾堆上一个仅剩一只独瞳的电子头颅,一脚把那头颅踢得“骨碌骨碌”滚下去,抬头随意看着天空。
因为有什么东西遮住仅有阳光,黯淡了周遭,如寂夜般无言而沉默里,只听见“叮叮当当”的电子头颅像一只皮球在各种垃圾之间撞来撞去。
那远天上使阳光匿迹的巨大阴影,没有一个新世界的人不曾认识祂,天宫集团最伟大的徽记、公证和逻辑的源头、高高在上的悬空城市群——「三十六重天」。
每当“三十六重天”似巨兽般阴沉而庞大的阴影自天帷掠驰而过,乌蒙蒙的天空就会因他的行经而划出一道狭长的透蓝色的线,就像是史料故事里新世界之前的“飞机”在空中拖曳出云汽似得白痕。
右侧少年也扬起了头,看着那三十六重天以及遗留下的蓝痕,眼中溢着盈满的厌恶,轻轻地问身旁的友人:“六十二,我们能不能有一天打上那东西,搞死那个姓张的老货。”
旁边被叫做「六十二」的少年调笑道,“你这主意不错啊,孙,如果不是咱俩两天就吃了一顿饭,我就信了你的豪言壮语。”然后一脚踹飞了脚下的半截手臂,手臂在天上转了两圈半滚到一个破烤箱上面。
“搞死那老货之后呢,你自己当老大?那以后可得让我这样的穷逼少交点「逻辑税」。”
“我不会的。”右侧被称作「孙」的少年明显认真了起来,面色严肃得像是在忏悔。“我会加税,放任,集权,捞钱,肯定比这姓张的老货更烂。”
“为什么?”
“我会等待下一个杀死我的抗争者,我要全世界放弃这一潭死水的狗屁秩序,我想把抗争和反叛刻进所有垃圾的脊髓液里。从来没有什么救世主,与其盲目地死去,不如对着远天拔枪,骂上一句狗娘养的,然后把那些俯瞰垃圾场的废物拖进泥坑里闷死。反抗是一种火种,种了下去,自由就会回到这个世界,都是些破铜烂铁拼出来的人不人鬼不鬼的烂货,谁天生就该在别人头顶上晃悠,我不服,也没这个道理。”
「六十二」听闻,向前弯下腰,随手捡起一颗不知来自什么设备的破烂摄像头,往天上抛起又接住,沉默了半晌说,“还好吧,什么样的世界,都挺没意思的。”
「孙」也如聋哑般静默了下来,像是炙热的蒸汽遇到冰冷的壁,未来和梦想都在现实的荒芜下冷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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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paragodaniya网域,灵鹫山。
一个空旷高远的巨型殿堂,位于半开放的山腹之间,其间有一座巨大的金属人像伫立着。
巨大石柱支撑高入云端的殿堂穹顶,人像的一面其形制犹如阶梯垒成的朝圣者攀登的山,其余三面宛如斗兽场观众席,自上而下居高俯视。
那庞大无匹的人像散发着轻微的似低吟般的轰鸣,复数的电子管和线缆穿插其中,用冰冷的金属躯壳保护。
它坐落于最高处,虽是坐姿,却不是俯视地姿态面向脚下的群人而是平直地张望远眺,似乎放下了近处的苦楚,着眼于体恤整个世界的悲欢。
“filters output”那群最初建造它的人这样称呼它,也有人叫他简称为FO—“佛”。
“佛”是很伟大的东西,最初建造他的人都如此认为,它用来对抗三十六重天的大人物和黄泉路的那些无常们共同组建的这个世界的秩序。
所有的建造者们都曾坚信,人类对于美好的渴望终将拯救这个世界。
“本无生死可得,故能出离生死苦海,而度脱一切苦厄焉。”
直到有一天,今日不同于往昔,这个教派的创始人之一,坐在那尊巨像的正下方,互交二足,将右脚盘放于左腿上,左脚盘放于右腿上。
这中年人面容祥和,似与那背后的佛别无二致,头颅自眉弓向上的头盖骨被全数替换为金属义体,没有移植什么仿生皮肤毛发,就任由其裸露着。
能制造出佛的教派,自然不是什么凡俗里打滚的糟烂货色。
虽说三十六重天高悬不理人间事,自新世界以来,无数大小不一的各色教派就像游戏机里的地鼠,东边砸下去,西侧又冒出来,但那都是些街区给大妈派发电池机油、忽悠泥腿子的草莽。
与此间这几乎全部够格义体飞升、立足三十六重天的精英为骨所构建的教派,当得起一句云泥之别。
正对着巨像高台的步道上站着一位年轻人,是那位盘坐着的领袖的二弟子。他穿着整齐利落,面容神俊逸朗。除了别无一致的天灵义体改造外,整个身体还是原生人类的本样。
周遭如山般的阶梯上分坐着诸多位高权贵的教众,他们或是窃窃私语。或是低声诵念的某种口令密钥,无形的波与波交织笼罩成网域,兆亿量的数字信息在此交汇,又逸散传递开来。
年轻的僧人站立着,陷落在自己的记忆里。
“什么是佛啊?“他记起自己曾对着那现在端坐在高台的师傅问过这样的问题。
那时的师傅在他眼里还不是如今这副令人厌烦的样子,那时的师傅是渊博的学者,是宽厚的长辈,是先驱,是梦里都发着光的英雄。
究竟发生了什么变化呢,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的情感抑制模块止不住的嗡嗡运转,像是老旧的仿生蜂在盘旋着嗡鸣。
年轻的僧人就在中央站着,他脊背挺直的似铜铁浇铸,眼中映着光,好似夜的霓虹。
“这不是真正的自由。”他面对现实开口。
“你在质疑什么,蝉。”那个盘坐着的领袖,也就是年轻僧人‘蝉’的师傅,低眉轻声说着,似在解答也似自言自语。
“莲台是一缕缕修筑的,三十六重天也没有办法一次性升空,我们要一步步变好自由一点,更自由一点,修得无上正等正觉,得无量量极乐世界,然后大超脱,大无畏,大自在。”那领袖劝诫。
被称作「蝉」的年轻人却没有接话,他只是自顾自地说着看似不相干的事。
“我出去传教了五年,见过一位老奶奶,她一生修持,为了极乐乡从不敢懈怠一分。她贫穷得仅剩一颗头颅,连维生剂都饮用不起,靠廉价的蓄电池苟活着,但她死前穿着她最体面的衣服,把手浆洗得发白,是为了灵魂入极乐乡的时候不玷污了人类的伟大。她颤巍巍地跟我说她也想要人类的尊严,不想死后像废品一样被回收处拉走。那我呢?我该说什么,我该说你没有被选择,我该说对不起,你死后还会像猪猡似的被拖走。那我又是什么畜生,我说不出口啊。伟大…伟大就应该欺骗吗?”
「蝉」的似乎在倾诉积压了许久的情绪。
“我们在欺骗啊,没有一种自由应该扎根在欺骗上,我甚至不知道我们是不是真的有想法有能力替了黄泉路,还是仅仅想把天上那分成三半的鬼东西换成"FO",把三十六重天换成灵鹫山百殿,做下一个把众生当成猪狗牛马放牧的垃圾货。”
“三世议廷自有分辨。“那做了领袖的师傅没有任何解释的意图,他的形象在「蝉」的眼中与背后那高大又冰冷的东西别无二致,古井无波。
「蝉」说不清此时什么感觉,失望,愤怒,不甘,绝望,似乎都有也似乎都不是。
“拔掉粪坑里的枝枝叶叶,种上一朵新花罢了,这烂东西喝了粪水,又长得还能多高洁似的。“
「蝉」留下了这句话,头也不回的转身离去了,走下了阶梯,走出了殿堂的穹拱似的大门,回想起记忆里曾经师傅的回答。
“什么是佛啊?”
“佛就是我们共同的理想啊,要拯救平凡的人们”。
他笑了笑,迎着外面微薄的浊光,背对身后通明的殿室,在这乌蒙蒙的界限上伫足,一枪抵着金属材料的太阳穴,杀死了自己的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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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重天,自循环水生态系统---“天河“的源头。
这是这个世界上少有的自然植被复现生态环境,每一寸土壤都是经过清洗再合成的精心处理而来,为了适配其上种植的各类植被和营造出适宜且适度的植物生存生态,更是依托于天宫三十六重天的内循环系统为骨,使用了更加细化昂贵的过滤与合成装置。
斜风拂花过窗轩,天河漾波饮思源。
浅草染堤枫燃水,仙居盛景驻人间。
一个男子半拄着一把形制怪奇的耙子坐在岸边昂贵的人工生态草植上,他俊朗瘦削,面容虽说精致却也沾染斧劈刀凿成就的阳刚之美,翘着二郎腿,叼着根牙签,鼓鼓囊囊的上衣口袋里还能看见露出一半的塑封天然鸡腿。
他吊儿郎当地抬头晃脑觑了觑三十六重天最高的那几层的位置,又低头托着脸,瞪着自己的裤裆和底下的草皮发愣,活脱脱的无事闲人,坐不住的性子。
他身后一个女人自远而近,婷婷袅袅,绰绰盈盈,跟岸沿坐着的男人一样,干净得看不出义体改造的痕迹,自挟着独属于原生人类端庄的风致。她缓步至男子的后身,男人也察觉到了来人的踪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鸡腿,撕开包装连肉带骨咬了一口,头不回不偏地问“你们歌舞团排练结束了?”
“是,寻你不在家,便揣度着你来了这。”女子应着话的仪态都带着说不出的意韵,飘白的连身裙次次叠叠,恍然乍出水的莲。
“近日子注意些,这天宫愈发不太平啊,张总不知起的什么心思,底下西边的人物们也不安生,这秩序井然的再糟烂也比乱了强,一个两个揣着明白装着糊涂地折腾,何必呢。”男子肆意发着牢骚,把剩下的鸡腿连带着整骨头囫囵进嘴里,象征性的嚼了下便吞咽下去,随手把包装袋团了团也塞进嘴里,又从兜里摸出个封装鸡腿来。
“亦不能此般言语,张先生鹰隼似的人物,高居九重天,亦能通达透见下面的浮沉人事,总比你我更有见地。”声音温柔裹挟着刚过滤的风,干净清新,还添加了花与草的芳香,女子坐在了男子的身旁,偏着头,眸子里是他和那天河的波光荡漾。
“昨儿开蟠桃会,一群不是东西的玩意儿活腻歪了,不是要加逻辑税,就是想修那六条规矩,都是活多少年的老不死了,一群人闹闹嚷嚷像幼稚园小葸子一样,在那排坐坐分果果。”
男子把鸡腿旋转着扔起又接回,没断了嘟囔,“唉,站得越高,总看得越近,你说这三十六重天上是不是尽是些心瞎的玩意儿。”
女子当着他的面皱了皱眉,轻轻拍了他两下以示不满。
“好,好,好,不说这些烂事,说说你什么时候嫁给我。”男子脸上倏忽肃然起来,把搭着的二郎腿放平,手里转着圈甩哒的鸡腿放回口袋里,不复那浪荡子的闲散做派。
女子闻言,眉眼含笑展颜一如春光的媚,明艳得可人。“该是你嫁与我才是啊,大美男。”
男子着眼女子的笑意,也跟着感染做个笑模样,笑面相映,惹得净化装置吹出的风都似乎缱绻了些。
“说好的,我们应该要个属于自己的孩子。”女子直勾勾地盯着男人的眼睛。
男人见那白水晶似的眸,心中因这提议而张牙舞爪的苦涩平息下来,甜蜜兴风作浪般漫过心堤。
“说好了,嫦,一定要个属于自己的孩子。”男子说这这样的话,脸上溢满了笑容,却不觉身侧的拳攥地紧紧的,似乎不想无能为力的梦从掌心逃逸。
他看了看天,又看了看地,搂住了身侧的女子,两个人互相依恋,那背影却孤单得似一个人,肩挑起渐入的夜里经年闪烁的星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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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重天第九重,天宫集团总部,凌霄。
这是一座极其宏大却又与文明进程并不相符的建筑,这是一个方正规整由三十六根柱子支撑而起的纵横一公里的恢弘殿堂,每一侧象征极数9数量的巨柱上刻满了浮屠,自上古燧火刀耕起始绵延不绝,配合高耸近百米的斗拱飞檐,无不彰示着文明的瑰丽。
四极的支撑并非柱子,而是不知何处流转传承下来四尊巨大的人像雕刻,仿佛背负起历史人类的尊严,据说这象征着旧世界的四位伟大者,我们无从知道他们的名字,甚至连他们代表的意义都已经风蚀,依稀能辨别出三位分别代表文明,规则,和真理。
这座建筑叫凌霄,它和这托起它的三十六重天,在最初建造时都怀揣着一样的气魄与信仰,人类和他们的文明从未屈服于天地,纵使是天也不能比这尊严更高。
国字脸,面容略显粗犷,毛发旺密的男子,一言不发地垂手站在这座建筑中庭的门外的阴暗里,地面肃穆整洁的砖映着光,复写了他的面无表情,倒影陪同着他沉默。
门里传出声音。
“老沙。”
“我在,张总。”
“跟了我多久了?”
“二百七十年,张总。”
“这快三百年了,你觉得天宫现在做的怎么样?”
“我不知道,我已经一百九十年没离开凌霄了,张总。”
“是啊,一百九十年了,丢了一半的钥匙,苦了你了。”
“我向您发过誓,做永远守着您门扉的影子,张总。”
“你没变,但这天宫变了,变得烂透了,人们都说道随时移,快三百年了,时间和人事都变了,怎么不见那“道”变一变。”
“您是要动顶上那玩意?但太上看着万民,黄泉路管着生死,您这棋不好下,张总。”
“你看西边山上的那群人够不够做这过河的卒子。”
“您要是让我说,不好,我定是不能干的,您邀他们下棋,他们想抢您椅子,古话这叫与虎谋皮,张总。”
“虎踞凌霄倒也不错,就怕不是虎,枉了心思。你帮我去看看这虎,散散心,这门不用守了。这时局想变就不怕乱,我倒要看看那钥匙什么时候来凌霄开这扇门。”
“都听您的,张总。”
“十三年前那些蒙头蛤蟆找的东西也该安稳了,顺便找一找,不知是什么玩意,能让他们疯成那样。”
“我尽力,无常找不到的,我也未必找得到,张总。”
“尽力就行,你说天下人把我当暴君,视我做仇寇,那怎就没几个人来杀一杀我,一群人都算不上的垃圾,惹人笑耳。”
“我明白您不是,张总。”
“是啊,或许吧。”
“我相信您,张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