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蛙不可语于海者,拘于虚也。便是指那井底之蛙。
孙元化身为两府巡抚,何曾受人如此奚落,不禁勃然大怒道,“放肆,赖有几分才学,张口孟子,闭口庄子。殊不知孟子有言,不以规矩,不成方圆;《庄子》中,子贡亦自承,吾不知天之高也,地之下也。如此没有规矩,不知天高地厚之徒,你也配张口闭口圣人之言?”
肖剑端起茶水一饮而尽,用袖子擦了擦嘴,冷笑道,“若说别人不知天高地厚,我深信不疑,但不巧的是,陆某刚好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
说着话,他抬手向上一指,“若天以月亮为界,那么天的高度便是三亿八千四百四十万米,当然了,米这种说法大人未必知道。大约三米可为一丈,便是一亿两千八百一拾三万丈。至于地的厚度,那就差远了,地厚不过一千二百七十五万米,便是四百二十五万丈。大人尽可以说陆某是信口雌黄,因为你不知道它到底有多高,到底有多厚,也找不到人证实。”
“不过,大人致力于西学,长于火器。肯定知道火炮发射,先见其烟,后闻其声。其中原因就是因为光速大于声速。那么光速是多少呢?这么说吧,一束光从地面照到月亮上,不过是眨几次眼睛的时间。那么声音的速度呢?眼睛一闭一睁,声音便可以传出几十丈。大人也可以说陆某这是信口雌黄。”
“不过,大人既是登莱巡抚,便熟悉登州水军。一艘战船到底装载多少东西才能不沉,估计大人也得凭经验,看吃水线。但我要告诉大人,一艘船的载重量是可以计算的,它最大的载重量便是所能排开水的最大重量。这在术语上叫做浮力,当然大人也可以说陆某信口雌黄。”
“不过,大人可知道为何船会自动下沉,而不是自动上浮?扔出一件东西为什么,为什么会最终落在地面,而不是停留在天空?也许大人会说,这是天经地义的,是便该如此的。那我要说,这是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东西会落在地面是因为咱们脚下的地球对其有引力,这种引力便是东西的重力。大人也可以说陆某这是信口雌黄。”
“不过,大人对火炮深有研究,我还想问问大人,一颗一斤重的炮弹和一颗十斤重的炮弹同时从高处落向地面,大人可知大炮弹速度是小炮弹速度的几倍?”肖剑语速极快,说到这里骤然停住,望向孙元化。
孙元化目瞪口呆地坐在太师椅上,根本没有插话的机会,他被肖剑一连串的话语深深地震撼了。
火炮发射声与烟的问题,他的确注意过,并根据烟的出现时间而推断过声音速度,但他推断不出。他也曾试图通过某种方法计算出战船的载重量,但不得门径。
至于天高地厚的准确数据,他更是闻所未闻,无从判断。不过肖剑的最后一个问题,在他看来却是十分简单,十斤炮弹自然是一斤炮弹落速的十倍。但他并没有回答,并不是怕答错,而是别的问题都不做评论,单单答这个,明显暴露了自己的无知。
肖剑见他不说话,轻轻地笑了,“大人,陆某要说十斤炮弹和一斤炮弹下落的速度是完全一样的,它们会同时落地,你信也不信?”
不待孙元化回答,肖剑继续说道,“大人,今天说这么多,并非晚生狂妄,只是想说明一个道理,大人不知道的,未必别人不知道,大人以为是正确的,未必真的正确。晚生无意冒犯大人,也无意干涉军机,然而天机如血,累加黎庶。大人是达者,自当兼济天下,晚生是为穷者,却不能独善其身。权,然后知轻重;度,然后知长短。望大人三思而行。”
说完,肖剑向一动不动的孙元化深深一礼,迈步离开,当走到门口时,他转身对依然发呆的孙元化补充了一句,“晚生人微言轻,大人可以弃如破履,但那两句却是孟子说的......不好意思,我又提他老人家了!”
随着话音,肖剑拉房门,出了书房。
不知何时已在门外偷听的孙素素和锦云在门被拉开的瞬间立刻向旁边躲闪,奈何为时已晚,一切都落在了肖剑眼里。
清冷的月光下,孙素素尴尬地伸了伸舌头,她想不明白,父亲和他的谈话为何以这样的方式收场,但她却不能问,只是胡乱地打了个招呼,“陆公子,咱们又见面了!”
肖剑轻轻摇了摇头,叹息道,“若不相欠,怎会相见。”
说完飘然而去。
“什么意思嘛?”望着肖剑的背影,孙素素不知所以地喃喃自语。
锦云凑到她跟前,小声耳语道,“是说小姐欠他五十两银子吧!”
“哼,我去问问。”孙素素轻轻跺了一下脚,便要追去。
“进来!”书房里传来了孙元化严厉的声音,“都进来!”
......
登州城的夜色并不好看,尤其是清冷的冬夜,没有万家灯火,也没有如织的游人。
长街上冷冷清清,人们大多藏身在或温暖或冰冷的家中,躲避夜的侵袭,再不济也会寻一个避风的所在,准备捱过难眠的夜晚。肖剑踏着寂寞的积雪,在黯淡的月色中,大步走回石婆婆巷。
夜晚的石婆婆巷更显幽暗,两边或高或矮的石墙遮挡住大部分月光,走在巷中如同走在一个敞口的隧道之中。
空荡荡的小巷中,只有肖剑踩踏积雪的声音,偶然远处遥遥传来一两声犬吠。离他租住的小院还有一段距离时,大步前行的肖剑忽然毫无征兆地向后一跃,便在他刚刚跳离原地之时,一道黑影自旁边暗黑的弄堂中扑身而出,穿透他先前所处的空间,叮的一声,一件锐器重重地刺在对面的石墙上,剧烈碰撞出的火花一闪而逝。
几乎同时,肖剑猱身而上,飞起一脚狠狠踹在那道黑影上。那人倾尽全力的一击落空,身体本已失衡,又在猝不及防间又受了一脚,身体在巨大的力量之下贴着石墙滑出好远才重重跌倒在地上,肖剑借着清淡的月光朝那弄堂里快速瞥了一眼,见里面再无旁人,便几个起落来到那人跟前,朝那人持着短刀的手腕用力一跺,又抬起一脚狠狠踢在对方肋下。
那人痛呼一声,短刀脱落,身子在一踢之力下在冰滑的青石路面上向旁边滑出了一段距离。肖剑捡起短刀向那人缓缓走去。幸亏他与柳家结怨之后处处加着小心,方才走到此处时忽然听到此人出手刹那,脚下发力时踩踏积雪发出的轻微声音,否则恐怕不会如此轻松。
“二公子饶命。”那人想起身逃掉,却感觉肋下钻心疼痛,想要站起的身形忽地一顿,急忙喊了一声。
刀尖抵在那人咽喉,肖剑借着黯淡的月光打量了一下此人,是一副生面孔,从未见过。但他还是轻咦了一声,“是你?”
小巷遇袭,肖剑第一反应便是觉得背后的主使是柳家或梁家。但这一声“二公子”出口,他立即感觉事情或许并非自己想象的那样。
“陆公子”与“二公子”从表面上看仅仅一字之差,所体现出的意义却是天壤之别。
自从他来到这个世界,还从没有人以二公子相称。肖剑的这一声“是你”显然给对方造成了误解,那人急忙接着说道,“二公子,是我,我没有害你之心,只是想取回那张欠据而已。”
只这一句话,肖剑心中了然。只见他快速抓住那人的胳膊,另一只手按住肩头,一扭一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