刹那是被饿醒的。
他睡得并不安详。
倦怠的眼球、发痛的脑袋、脱力的身躯,朦胧的光透过沉重的眼皮,泛出五颜六色的光圈。半睡半醒间,他仿佛能够听到声音……细细碎碎、嘈嘈切切,不至于烦人,但也不悦耳。仔细去听,像是很多人在说话。可想要听明白在说什么,又一片模糊,听不清晰了。
他一个激灵就清醒了,不小心把被子掀到了地上,抬头一看,太阳已经过了中天。
阳光直照他身上。
“Gundam……”
他无意识地念道。
“索兰……你醒了?先去洗漱,洗漱完吃饭吧。”
“好的。”
刹那下意识地回应道,浑浑噩噩地就站起来,就想要走出去。
打开门,门外风尘。
他才想起来他在KPSA的秘密基地里,不在家中,不在ELS星,也不在托勒密号上。
他重生到了幼年。
那是他母亲的声音。
“妈妈……”
他转身,有些陌生地说道。
已经两天了,可是他还有一种活在梦里的感觉。
这两天的经历也实在太丰富了,包含了一个恐怖组织的改朝换代。
母亲把地上的被子收拾起来,在他的身前和蔼地看着他笑。
“我已经把洗漱具带来了,你要往哪里跑啊?索兰。”
刹那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
“你啊,还是要多懂点如何照顾你自己……”她将东西摆开,说,“这次是特例哦,有点浪费水了。”
这个国家是个缺少淡水的国家。
同样是水在脸上流过,但与流泪截然不同。
很幸福。
洗漱完毕,他就在妈妈的身边坐下。
他的心理年龄不同于外表,有些大了,又很久没有和父母一起,忘却了那种相处方式,一时间不适应这种亲狎,举止之间便有些紧张和局促。
刹那饿,但却有些没胃口,看着几个不甚丰厚的餐点,就先用嘴唇轻轻触碰了锦葵汤的汤汁,发现并不很烫,他就急急地一口吞下去。那温度流过整个口腔,直到肚子里。接着热气就突然炸开,从身体里腾起来,却不至于燥热,反而让胃里暖洋洋的,背上更舒服得发痒。
小嘴开合,他一下子噎住了,就咳嗽了几声。
母亲轻轻地拍了拍刹那,笑着责怪他吃得太急。
刹那吱呜了几声,继续闷着头吃东西。
一直压抑需求的身体这时候贪婪地汲取和消化每一点养分。
吃着,吃着,他便听到了抽泣声。
这声音也来自他的母亲。
他放下了餐具,直直地看着她的母亲。
才过了一天,好像就老了十年。
这个平凡的母亲不停尝试着揉擦眼眶来阻止自己不争气的泪水。
但她做不到。
刹那不语,轻轻抱住了她。
也正因刹那的动作,她的泪水更是止不住,汹涌而出,淌过这个母亲的脸庞,直流入她厚厚的衣领里。
这时的她显得如此脆弱,让刹那感觉到陌生。
“对不起,索兰,真的对不起!我也害怕……好害怕。昨天他们冲进家里来,把我们私藏的枪械抢过去,就围着我们。我那时候真的好害怕啊!枪口,黑黝黝的,什么都看不见,死亡!很恐怖!……小时候,我的妈妈……你的奶奶就是那样死的,受尽了侮辱,在我的面前。”她也把刹那抱住,不停地倾诉她的心情,“我当时看到你回来,反而松了口气……因为我知道我安全了。他们不会折磨我了……他们会离开!因为他们抓到了你!我放松了,我就什么都没有做,没有敢出来,没有来保护你……很卑鄙吧,作为一个母亲,我居然这样想……直到之前,提耶利亚小姐告诉我们KPSA没了……我才敢过来找你,请原谅妈妈吧,对不起!我……我……”
她的泪水流过刹那的脸颊与嘴唇,咸咸的。
“没关系的!没有什么对不起!”
刹那打断她的话,急切地叫道。
这次反倒换成他轻柔地拍打母亲的背。
“没关系的……这不是你们的错!而且已经结束了,我安全地在这里,你看啊,妈妈。”
他站起来,转了一圈。
“我很感激,感激你们赋予我生命。”
我在我第一次的人生中确实地将你们送离了人间。如果你们这样是一种恶行的话,那么我早就是必须进入地狱的罪孽了。
“不要哭了,妈妈,不要向我道歉。已经没有事情了!”
我将用我的今生来承担这一切的罪孽,并改变这一切。
孩子的萌态总是可爱。刹那的努力与话语也让这个妇人心安。
母亲看着他,擦着眼泪,露出微笑,说:“……是的,已经过去了。趁热吃吧,索兰。”
她的神色有些黯然。
刹那又坐下来,有些不安。他总觉得有些不协调的地方。
他边进食,边想,又偷偷观察她母亲的样子,才发现了那微妙的不协调感是什么——
母亲对他的态度不全是无私的母爱,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异样的感情。
这种感情,刹那并不熟悉,但他见过,在那些信他为神的少年兵身上见过——
迷惘、紧张、害怕与恐惧之中又混合着不清不楚的期待,这是一种……凡人面对神的感情。
玛利亚对于耶稣又是怎么样的感情呢?
他再一次记起了这个现实。
这是个被人造的宗教控制的国家,这是一群被不存在的神明支配的人们。
无论信与不信,过去已经给他们烙下了重重的印痕。他们的生活更是让他们期待着神的存在。
而许下谎言的他代替了不存在的神。
“必须要改变这一切。”
他想到。
吃完后,两个人又絮叨了许久。
对于刹那而言,这是跨越了六十年以上的时光之后与母亲的长谈。
对于他的母亲而言,只过了一天,却是最为惊险的一天了,她当时以为几乎就是要天人永别了。她甚至已经做好了全部的准备。
没有任何实质的信息,只流露出一种最纯粹的感情。
刹那的母亲聊着,看了眼窗外,才发现太阳已经斜斜地去了。她又看了下时间,才意犹未尽地说道:
“已经这个点了,索兰,我先回去帮爸爸了。提耶利亚小姐让我们移居到这里来,家里还有许多东西要收拾。妈妈给你做了件新衣服哦。”
刹那一愣,就点点头。
在母亲离开后,这个孩子才动身。
才走出去,刹那就发现提耶利亚已经在一边等了他很久。
提耶利亚对他示意,他便跟着提耶利亚走。
“你变得开朗了好多。原来的你是很沉默寡言的人。”
“我不知道。”
“是这样的吗?”
提耶利亚微笑。
沉默得走了一会儿,刹那又说道:
“阿里·阿尔·萨谢斯在这个基地靠近他秘密通道的地方藏了一些高价值的物资,我通过……某种感知知道的,我把这几个地方告诉你,你可以让人把这些提出来。”
“某种感知么?”
刹那说不清的东西,恐怕就是与ELS-00Q有关的神秘。
提耶利亚听着刹那的话,就用对讲机叫了几个人去提。
刹那欲言又止,提耶利亚倒是先发话了:
“你很困扰吧,刹那·F·清英……我是想要对你的父母瞒下的,说这一切行动都是我的安排。可是那些孩子都目击了你枪杀了阿里·阿尔·萨谢斯,仅以一个儿童的外表。而那场量子爆发的对话将这个基地的人都卷入进去……他们基本都为这个现象的神秘而……”
“不用解释,我……清楚。我想要告诉他们神是不存在的,未来只能由人自己来开辟。我想要传达我的心情和理解。”刹那裹紧了衣服,攥紧了手心,说道,“结果,这场对话本身却让他们相信我是神了。”
真是绝妙的讽刺,他想到。
有少年兵路过看到刹那,便递以一种他所厌恶的眼神。
他曾用这眼神注视过阿里·阿尔·萨谢斯,也曾用这眼神注视过O高达。
可当他被这眼神注视的时候,他浑身都是不适和难受。
这是他向少年兵们许下的谎言。
他必须要尽快地让少年兵们将其揭破。
“其实也托了这福,很多事情做起来就不再束手束脚了。至少现在这个基地里的人可以说是和我们站在同一个战线,省了很多功夫。”
“可是真正的想法是不一样的,提耶利亚·厄德。”他说,“必须要尽快改变这一切。”
提耶利亚也知道刹那的坚持,他撇开话题道:
“知道你的想法了,但是还是先解决经济基础问题吧。在你睡的情况下,我可是一个人把KPSA的情况都盘点了。”
“怎么样?”
“很糟糕。”
提耶利亚一五一十地跟刹那说起来。
刹那也很认真地听。
“那些分基地在阿里·阿尔·萨谢斯死后,似乎收到了情报……应该是阿里·阿尔·萨谢斯的某种设置,所有分基地与这个主基地都切断了联系。我搜查了阿里·阿尔·萨谢斯的笔记,是某种密语。我问了下去,这个基地里没有人能看得懂。”
“我应该也看不懂。我的记忆里,阿里·阿尔·萨谢斯不曾教过我们什么密语。不过我有点担心这个基地的情报会不会泄露出去。”
刹那提到。
“你应该了解,阿里·阿尔·萨谢斯对他的管理机制贯彻得很彻底……真是滴水不漏,应该不会被泄露出去。现在我虽然并不是天人的一份子。但当初天人的渠道,我都记着。我大致有些门路,如果有时间,我们就可以作为私人安全公司合法化。”
刹那有些诧异地看了提耶利亚一眼。
“好厉害。”
“没什么,我只是为了VEDA的计划而已。”
提耶利亚平淡地答道。
“VEDA……的计划吗?”刹那抬头看提耶利亚,继续问,“那些孩子们呢?”
“按照你的想法,我查询了历代统计看那些孩子是否还有亲属和家人在,但没有几个有归处的。要么自己弑亲……来证明信仰了,要么本来就是孤儿,剩下的联系后都表明……不要他们了。之后我还会组织人进行问谈。不过我要提前说,希望很渺茫。”
提耶利亚翻了一下手中的文件。
他们已经到了基地的核心位置。
人来人往。
很多原来的被叫做加齐的人正在做苦力,把东西搬到这里来。
“Raphael先生,Quanta大人,都已经带到这里来了。”
一箱又一箱的可以使人成瘾的麻醉药品和精神药品、大量古董、以及数目可观的各国现金。
年幼的刹那踮起脚来,使劲观察。他认识上面的字。当他听到旁人对提耶利亚和他的称呼时,诧异地抬头。
“Raphael(疗天使)?Quanta(量子)?”
老实说,被叫做大人,让他浑身不舒服。
“为了方便。”提耶利亚言简意赅地答道。
刹那便心知肚明了。
“也许叫你Gundam更好?”
“那倒也不错……”刹那说道,“不过就按着Quanta吧,但别加什么敬称后缀了。”
那些人听到,便唯唯诺诺地答应了。
“这些价值应该很高,可以多撑一段时间。”
提耶利亚打量道,松了一口气。
原本的财报想要维持,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从资本手里获得支持发动一场恐怖袭击,再送掉一些少年兵的命。这恐怕也是KPSA原本的计划。
这些资产来得太及时了。
“其他的可以变现,但是这些药物还是算了吧。”刹那开口,“这种东西……还是不要随便卖出去好。”
“这些可是这里价值最高的,现在的财政情况很糟糕,你要怎么处理?”
“做成药物吧?我记得这些都是GN抑制药的材料。”
没有经过过滤的GN粒子会破坏人体神经系统、抑制**再生,引起强烈的免疫反应。刹那所说的抑制药则可以抑制这种效果,除此之外,也是医学上良好的镇定剂、止痛剂。
这些东西本来也是作为医学上的用途而被开发的,但架不住有人玩注射或者直接吸食。
其成瘾性祸害了四个世纪的人类,在可见的未来,还要继续下去。
“我们没有设备,也没有这种技术人才。”
提耶利亚提醒刹那。
刹那反倒问起另一个话题:
“提耶利亚·厄德,你觉得库尔吉斯怎么样?”
提耶利亚沉吟了一会儿,回答道∶“库尔吉斯很混乱,也很贫穷。人们不事生产,反而和恐怖组织道不清、说不明……”
太阳西去,夜终于又等到了上场的机会。天地黯然,飞鸟还巢。太阳的余光扫得这片黄色大地亮堂。
风沙积在他们身上,他们浑然不觉。原来的加齐们静静地听着这两人的谈话。
“我们来恢复生产吧!他们不知道要做什么,要么贫穷,要么与恐怖组织为伍,危害世界……市场与自由调节不了,我们就告诉他们要做什么!告诉他们生产什么!又要他们如何调度……就从这个城市开始。这个国家……只要有税收,政府就不会阻止我们,即使我们暂代了它的职能,它也难以反抗……武力介入。”
两年之后,邻国入侵,反抗在第一线的也恰恰是KPSA这个少年兵组织。
这个国家是真的脆弱到了这个程度。
“计划经济么……”提耶利亚念叨道,“可是你又能如何安排?即使是过去最伟大的一些国家的安排,也无法让人民满意。”
刹那确实出生于库尔吉斯。可是他只不过在这里以一种狂信的形式度过了他的童年。
既没有政治与经济学的素养,也不曾做过任何管理决策工作。
其之一生,是战斗的一生。其之一生,也只是战斗的一生。
战斗的一生固然跌宕起伏、精彩无比,可是与调控规划一个城市甚至一个国家的经济实在没有什么关系。
“你是VEDA的管理员,你觉得ELS-00Q的计算能力比起VEDA又如何?”
夕阳的红光落到他的身上,却不至于有种迟暮荒年的老态,反倒充满了生机和希望。
VEDA是由天人组织拥有的量子计算机,足以用来演算人类社会的变革和发展。
这是你一天的学习成果吗?
提耶利亚很想这样问,最后也只是诚实地答道:
“犹有过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