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存在一种所谓的平常人的日常,那又是什么样子的呢?
对刹那而言,无论是什么样子,恐怕都是很遥远的。
他的日常就是训练与战斗。
小时候作为一个少年兵,他为阿里·阿尔·萨谢斯的话所迷。稍大一点,他就陷入了一场卫国战争中,从未被库尔吉斯温柔以待,就为了它而被战争与死亡所注视。
想要活下去的心情在那时是这么激烈以致于他的信仰破碎。
再之后……他便加入了天人。
在天人的岁月或许是他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了。
洛克昂·史特拉托斯、提耶利亚·厄德、阿雷路亚·哈普提森、皇·李·诺瑞加、菲露特·古蕾斯、伊恩·瓦斯提……还有Gundam……每一个人的音容他都能完整的回忆起。与他们在一起的日子是快乐的。
可在天人的时光里,训练、战斗以及分别……也从未停止。
虽然同是战斗,却也是不同的。童年的战斗只让他疯狂和痛苦。但天人的战斗却是种理想的奋不顾身。
这一切与平凡人的日常又有多么遥远?
而这片土地之上的人们又与三大联合的公民的日常有多遥远?
他从电梯中走出,到了那个门前,踮起脚尖,轻轻地按响门铃。
“来了,来了,是谁啊?”一位戴着头巾的妇人打开门,低头看到刹那的瞬间,面孔一下子就舒展开来,显得很开心的样子。这位妇人笑起来是很美的,不在于面貌,而在于她的风姿,因而不会随着时间而衰退。但她也不老,看上去才二十几的光景。她打扮得很朴素,衣服因为一天的劳作而有些脏了。她那苍白的双手在裙子上不停地搓揉,然后握住了刹那的小手,很温暖。
这片土地上的人民的合法婚龄是很低的,她在少女的时候就与刹那的父亲成婚,比起大多其他国家同年龄的女性们,现在的她已经成为了一个大孩子的母亲。她承担了太多的责任和无奈,也见过太多的悲剧。
笼罩在这片土地上的信仰对女性并不友好。
“索兰,你回来了。快到晚饭的时间了,就留下来吧。”
她就是刹那的母亲,她几乎是恳求地说道了。她天生是个坦率而亲切的人,可这世界坦率、亲切、善良并不能决定人的幸福与否。在她的一生中,是充满遗憾的。少女心的遐想还未曾有过萌发的时刻,她的一生就被无情地决定。她最开始的十年服从于她的父母,之后至今都服从于她现在的丈夫,从未有过所谓自由的时刻,所有的生活只不过是得过且过。死亡、战争、贫穷,这一切都笼罩她的头上,她不敢反抗也没能力反抗……然后刹那出生了。
刹那是她一生中唯一的宝物,凝结了她全部的爱与全部的期待,是她这被束缚的人生唯一见得到的光……她想都没有想过的属于未来的光。
可是一瞬间,什么都变化了。当刹那举枪对着她的时候,她几乎是要崩溃了。她几年前就知道KPSA找到了刹那,但她和他的丈夫作为这个国家的人民和信徒,从而对这种恐怖组织抱有一种天真的妄想,不曾想过会有这样的终末,却迎来这样的结局。
好在刹那及时醒悟。
再之后,KPSA将未完成任务的刹那带走的时候,那样一个幼小的孩子……她就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还是什么都没有做。她对一切都感到恐惧,她……害怕了。回想当时,那巨大的负罪感几乎要让她痉挛,她不停地哭泣,不停地流着没用的泪水——
但是现在一切都结束了!
那么属于我们一家的幸福生活就能开始了吧?
今后的日子还很长。
她想道。
“好的,妈妈。”刹那面对这种情感无所适从,任由母亲握住他柔软的小手。
他注定是不能陪伴家人太久。但是此刻,他也只是一个平凡的女性所挚爱的孩子而已。
没有任何关于KPSA所发生一切的疑问,一家人只是平静地享受着这段幸福的时光。
办公室内,和煦的阳光透过宽敞的落地窗投在他们的身上,把他们的影子拉到对边的墙上。
“那不是也很幸福了吗?刹那·F·清英。”
他转过椅子,对那孩子说。
提耶利亚是个很美丽的男子。可人们最初判定异己的根据便是外貌的特征。
他的肤色太白,发色也怪异,和这里的人们格格不入,自称为Raphael的他被那些陷入刹那量子爆发中的人们视作神的使者,但对于那些一无所知的百姓,他只是一个白皮肤的异端和恶魔。
现在的他是个温柔的人,不愿刺激那些饱受苦难的人们的心灵,于是和年幼的刹那一样不能出面,只能让别人来做。
“可是我是不能做到自己幸福就好的人。你是知道的,提耶利亚·厄德。”
这片土地上还存在着不幸的家庭和不幸的人们,刹那做不到心安理得地视而不见。
何况他深知,不幸是会传染的东西。不论在何处,人类的社会都是彼此相连的,终究会有波及到的时日。而幸福却往往是建立在不幸之上的东西。当可以转移去矛盾的不幸消失之后,被不幸高举的幸福也会有落难的一天。
另一方面,积极地去挑战,才可以掌握自己的命运,才可以选择自己想要的明天。
刹那有些不适地摘下头顶小小的构针帽。这充满了宗教特色的帽子让他有些不开心。但这是她的母亲为他编成的礼物。他对他的父母有一种难以遣怀的负罪感,他不会拒绝戴着这玩意儿。
他走过提耶利亚,靠在落地窗上往下看,一览这个城市的全境。
统治一个城市的权利是很难得的东西,但对于既拥有力量与能力、又能够支付价格的人而言就不是那么困难的事情了。
这是一座不再需要货币的城市,属于Raiser的实践中的城市。
Raiser是KPSA经过重组后的名字。
“如果那些人不肯交出来呢?你又要怎么对付他们?”
他们指的是拥有资本并不准备服从于程式安排的人。
最初的货币只是一种交易的媒介,可以用贝壳、纸张、或者金属制成,是以物易物的便利的交换品。到了二十三世纪末,更是几乎完全数据化。但是在这变化的过程中,既不能从土地里种出粮食,也不能把原料加工为产品的货币却本身可以增值……不是通过生产,也不是通过改造自然。
一切财富起源于众人共同的创造,可在这分配的过程中,拥有更多货币的人往往可以获得更多,不是通过管理、不是通过技术的贡献、更不是实实在在的劳动,只是因为有钱、有地、有设备。这些钱、这些地、这些设备都可以叫做资本,可若是往最初追溯,土地本就是自然天生、设备更是众人共同创造的结晶,这不是很奇怪的事情吗?
他们没有得到答案。
或者说他们得到的答案太过悖逆于世界的常识,也悖逆于他们从小养成的观念。
他们也被吓到了。
这个城市里并不缺乏这些拥有资本的人。
拥有着工厂、拥有着土地、拥有着设备、拥有着大片房屋与公寓产权的人们向Raiser的使者们索要更多的金钱,并且不准备参与到这个计划之中去。他们宣布所有根据Raiser的安排使用他们的工厂、土地、住房的劳动者必须给他们缴纳金钱。
他们不知道Raiser的组织名,也不知道Raiser和KPSA的联系,只是以为是个新兴指派的市政府。
“对这些家伙来说,都荒废了多久了……保养和存储对他们都是亏本,居然还开这么高的价格。”
项目的负责人在这里抱怨道。他当然不是对他的任务有什么责任感,只不过是害怕眼前领导的责罚。
“这些也是他们的资产……私有财产神圣不可侵犯,这是写进库尔吉斯宪法里的。我们没有任何道义或者法律去强迫他们贡献。”
提耶利亚翻着手中的法律文本,一阵无奈。
“已经等不下去了,没办法慢慢说服他们。”
刹那等不及了。
没有办法筹措资金来购买这一切的使用权、没办法慢慢和他们交涉去试探他们的心理价位、没办法让所有人满意。
那么只能做一些暴虐的事情。
“在说话的时候就有人会死,在谈判的时候有的家庭可能就毁灭了。”刹那转身说道,“我没有做过这一切的规划管理工作,不知道里面的利益链条,不知道其中到底有什么潜规则,也不知道这牵扯到什么神圣不可侵犯的法规……”
不苟言笑,明明只是个孩子,却让人有种冷冰冰的感觉。
“凡有违抗者全部充公!其中成年人一律处以第二等级监察程式。”
他对负责人说道。
为了保证生产、分配与消费的顺利进行,程式是有惩戒和奖励机制的。一般而言,程式划归的工作时间大约是六个小时,第二等级的监察程式则会在八个小时内以较高的水平进行监察。举例而言。常人用的终端一旦卸下,其实也没有什么关系,只要其他终端检测到后续生产、分配、消费的正常进行就不会处以任何惩罚,只不过会多次通知。而第二等级监察就会直接反馈,令次日开始的物资配给延迟,并且立刻要求人工介入……第二等级监察是对待需要劳动改造的犯人的等级。
当然只要完成了任务,就是平等对待。
这肯定不是最好的机制,但这是较快的机制。
尽快,尽快让这个正在死亡的城市活起来,让所有人可以学习、可以工作、可以……活下去,摆脱那无止境的贫穷。
听到这话,那个中年男人的额头立马泌出斗大的汗珠。
这些有资本的人固然是被库尔吉斯中心利益集团抛弃的,但也不是他惹得起的。
他不相信接管了政府的这个组织的力量。
“Quanta先生……这不合适吧?”他想起刹那在Raiser的代号,想要劝诫这个他眼里幼稚的儿童,“这会激起人民的愤怒。那些财产也是他们祖祖辈辈辛劳所得啊!”
“我知道。”刹那抬头仰视着这个高大的成年人,说,“可是现在非如此不可。已经等不下去了……在你劝告的时候,可能就有家庭无可奈何去犯罪!”
“那就让他们去死啊!触犯法律不就该死吗?”他腹诽道,但他不敢明面说出这句话,只好宛转地提议:“可以用政府的救济金……”
那显然是不可能的,库尔吉斯的利益集团是不会出一分钱的。贴上整个Raiser也是不够用的。何况救济一时,难道还能救济一世?
刹那平静地看着他。
面对区区一个孩子的注视,那个中年胖男人却忍受不了了,他将求救的目光看向提耶利亚,几乎是颤抖地恳求道:“Raphael先生,你快劝劝Quanta先生啊!”
提耶利亚面无表情,眼镜反射阳光到这个中年人的脸上。
他说:
“Quanta的想法就是我的想法。”
他还没说完,这个中年人就在两人惊愕的目光下把帽子脱下往地上一砸,大喝道:
“横竖都是死,那老子不干了,还不成吗?老子辞职了。”
这人径直跑了。
刹那和提耶利亚交换了一个眼神。
一时沉默。
“那么接下来怎么办?再挑一个人做吗?这家伙又该怎么处置?”
提耶利亚也有些心烦意乱。他初涉这种事情,总觉得方方面面都是坑,来回两边也都做不好。
曾经的他也从未想过有一日他会在这样一个位置上,这让他有些无所适从。
“那个人就让他去吧,也不用挑选,我上。你之前说过的事情还有超兵机关都让我很在意。我之后必须要去人类革新联盟一趟。我想要在这之前,先要让这个城市走上正轨。”
前日,人类革新联盟金融界发生了一起地震。由于之前KPSA发动的恐怖袭击,王家当家家主在医院内不治死亡,按照遗嘱由其女儿王留美继承全部家产。提耶利亚原本就想依靠王家取得组织的合法性和更多的支持,但现在更换成了幼年的王留美便难以成事了。
但是对于还没办法产出优秀产品或自给自足的现在,必须要依靠一些财团或者国家来度过困难时期。
而超兵机关,则是人类革新联盟内部一个派系想要制造超人的研究机关,对大量幼童进行了无人道的实验,其中就有刹那曾经在天人的伙伴阿雷路亚·哈普提森。
根据上一世信息,不日,由于实验诞生的第二人格太过残暴,阿雷路亚和其他问题儿童将被处决。在上一世的轨迹中,阿雷路亚逃出后被天人组织救了。
但现在刹那并不想把希望寄于事件的如约重现,更不想让那些无辜的儿童就那样死去——
他想直接扼住命运的喉咙。
提耶利亚听到后,推开椅子站了起来。
“那可不是只靠蛮力可以解决的。我们一起去。”
他可不放心这个中二儿童到处跑,哪怕有ELS-00Q也一样。
真是越活越像保姆了。
他自嘲。
洛克昂……曾经也是这样看待他们的吗?
他又想到。
Celestial Being(天人)……如果我们暴露出去,去人类革新联盟,那几乎肯定是要接触到的。
他们不会放过提耶利亚这个一看就是人造变革者的存在。
世界……之后又会如何变动?
刹那不知道提耶利亚复杂的心思,只是迎着阳光抬起他的头,太阳正在中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