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俘虏,瓦刺人用麻绳捆住朱祁镇和袁彬的双手,栓在后勤补给的牛车上,随着瓦刺大军行进。
除了他和小皇帝,被俘虏的还有不少没能逃窜离开的文臣及太监。
袁彬担心小皇帝。
朱祁镇绸缎面的短靴被瓦刺人夺走了,大明皇帝专用的华贵衣衫、甲胄,也被瓦刺人夺走了。
也先似乎,并没有把朱祁镇当做一个质子,更像是一个俘虏,一个战利品。
袁彬朝后望去,瓦刺人驱赶牛羊的鞭子,啪的一声抽到袁彬腿上,划开袁彬身上瓦刺人破旧的衣衫,留下一道血痕。
“看什么看!早晨有个想溜的,已经被踩成肉泥了!”
看守他的瓦刺人,语气间满是不耐烦和隐隐的得意。
袁彬皱了皱眉头,没有说话。
不知道小皇帝在哪里。
五个脚趾蜷缩在过小的鞋子里,袁彬明显感觉到前脚掌磨出了水泡。
两天了。
小皇帝……娇生惯养着长大,动辄坐轿乘撵,什么时候用两只脚走过这么长的路。
袁彬看向身边的瓦刺军:“这位好汉,我可以帮你升官发财。”
瓦刺人眉毛都没抬一下,一鞭子狠狠抽到袁彬胳膊上。
“先小心你的命!”
袁彬疼得一抽,咬紧牙根,露出牙龈灿笑:“好汉别急,听我慢慢跟你说。这回我们吃了败仗,你们拿了不少辎重火器,但金银绫罗,绸缎盐巴,没拿到多少吧?”
瓦刺人瞅了袁彬一眼,没有挥鞭子。
袁彬连忙道:“好汉你看,这眼看要九月了。秋天一过就是寒冬,牛羊也没有草吃了,连活人都得受冻,塞外的冬天,不好挨吧?”
“别搞你们汉人的弯弯绕。”瓦刺人冷哼一声,斜眼看向袁彬。
见说动有望,袁彬心中大喜:“好汉,我想见见也先太师,我有办法让你们拿到更多的棉衣棉被,盐巴,炭火。除了这些,还有金银财宝,绫罗绸缎。”
“你想想,我说谎对自己没有任何好处。一旦被戳穿,就是砍脑袋的下场。好死不如赖活着,我也不会用自己的命做赌注。但只要我帮你们拿到了你们想要的,也先太师会不记你一个头功吗?”
……
傍晚驻扎时,袁彬被一个蒙古壮汉扛在肩膀上,抬进了瓦刺太师先也的营帐。
营帐中央,摆着原本属于朱祁镇的大明疆域屏风图。
袁彬瞳孔微缩,看向写满注释,将整个大明疆域,包括各地行政单位、军事卫所,标注得清清楚楚的屏风。
也先比袁彬想象中更利落干脆,颇具王者风范。
手脚上的麻绳被解开,袁彬揉了揉手腕,拿起也先准备好的滚烫的奶茶,灌了两口。
袁彬开门见山:“朱祁镇是什么?”
也先眸间闪过一抹讶色,笑道:“是本太师的俘虏。”
袁彬:“俘虏之前是什么?”
“大明的皇帝。”也先答。
袁彬紧逼也先:“那现在,大明皇帝是谁?”
也先鹰隼一样锐利的目光,在袁彬脸上来回探究,试图看出些什么。
“朱祁镇。”也先缓缓开口。
袁彬摇头:“那是朱祁镇活着的时候。”
“大明永远不缺主人。”
“朱祁镇死了,还有朱祁钰,还有朱祁镇襁褓里的皇子。”
袁彬道:“大明兄终弟及,可大明真正的皇帝朱祁镇还没有死,哪怕他今日是太师你的俘虏,但依然是改变不了他上达天听,泽被四方,是大明唯一的帝王,唯一的主人。”
“假如朱祁镇死了,会如何?”袁彬突然道。
也先露出一丝笑意,反问:“如何?”
袁彬也笑:“小皇子年幼不足以成事,皇帝的亲兄弟朱祁钰必将坐稳皇位。皇帝被戮,大明子民、群臣必定激愤。可举倾国之力专心对付瓦刺,对付太师你。”
也先似是被戳及痛处,陷入沉思。
袁彬紧盯也先:“只要朱祁镇活着,或者说,只要朱祁镇有回北京的可能,大明就有两个皇帝。”
也先:“如何会有两个皇帝?”
男主道:“国不可一日无主。只要皇帝被俘的消息传回北京,大明朝廷就会选定监国,时日一长,必定会换新主。”
“我说过,最有可能做皇帝的,是同为先帝之子的朱祁钰。试问,假如太师你做过哪怕一日的皇帝,权倾朝野,主掌天下,万人之上……可还想做回原来生死杀戮皆受他人主宰掣肘的太师吗?而假设脱脱不花汗王做过皇帝,一朝被迫拉下皇位,他甘心吗?”
也先眸子一闪,哈哈大笑:“好一张,巧言令色的嘴!”
袁彬不为所动,紧逼也先:“若有朝一日朱祁镇和朱祁钰争夺王位,则内患无尽,内患不平,更无力征伐,管辖边关。”
袁彬轻笑:“受益人是谁?”
也先亲自替袁彬斟满奶茶,举杯相碰:“说的好!字字句句,都说到了本太师的心坎里!”
袁彬将奶茶饮尽,神色郑重道:“请太师,以宾客之礼,厚待我大明皇帝朱祁镇。”
也先浓眉一耸,试探道:“难道你不怕,本太师先杀了皇帝,再杀进北京?”
袁彬淡淡一笑,讳莫如深,只说了两个字:“内患。”
也先神色几变,终是仰天大笑:“聪明!”
……
再见到小皇帝,是在也先要求下,袁彬奉旨代为攥写亲笔信交至北京。
由同样被俘的千户梁贵回京奏讨。
袁彬已经换上了干净的衣衫,也先也为朱祁镇备下了干净衣衫和餐饭。
瓦刺人全部退守到蒙古帐包外。
朱祁镇盯着袁彬看了许久,站起身,拿起备好的新衣衫,自己穿起来。
袁彬看着一言不发的小皇帝,心里有些发酸。
“皇上……我们,很久没有说过话了。”
朱祁镇摆弄腰带的手一停,眼睛望着地上的羊皮毯,道:“你让朕好好活着。”
“朕没有辜负你。”
朱祁镇抬头,平静地看向袁彬。
一股子酸楚涌上,泪腺如洪水一般决堤。
袁彬哭了。
一把抹去泪水,袁彬凑上前替小皇帝换衣裳,挤出一个笑,贴近朱祁镇耳朵:“不但要好好活着。”
“还要活着回到北京,回到紫禁城,回到皇上该回去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