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即是皇上,皇上即是大周。”
吴世璠看似漫不经心的翻着《资治通鉴》,心里实则反复品鉴着这一句话,突然侧目看了一眼桌旁的方光琛。四目相对,一种无法言喻的灵犀在二人心里怡荡,彼此心神明了,一切尽在不言中。
吴世璠原本是要翻到《资治通鉴.汉纪四十汉和帝》,让其详解,以抛砖引玉,试探敲打对方。
汉和帝刘肇是东汉第四任皇帝,十岁登基,朝政被外戚窦氏集团掌控,形同傀儡;四年后,刘肇利用宦官扫灭窦氏戚族,亲政后一番励精图治,使东汉国力达到极盛,史称“永元之隆”。
目前自己的处境和刘肇极为相似。
方光琛不愧是老油子,初始虽乱了阵脚,但很快镇定下来,这一句话就表明了自己的态度,算是表忠心站队伍的意思了,这令吴世璠颇为满意。
同时也应证了他表面不问政事,实则时刻关注朝廷格局,对小皇帝的处境也是了如指掌。
吴世璠面色温和了许多,合上书,微笑道:“请问老师,我朝有何得失?”
方光琛道:“先帝原本不过是云南一藩王,如今已占据云贵蜀湘桂五省,登基称帝,改元建国,让我五省汉人尚有一方不为满洲建奴控制的自家家园,此乃为得。
只是先帝当初对清廷尚抱有议和幻想,导致大军停滞湖南不前,丧失渡江北上,直入中原的最好时机。待清廷稳住阵脚后,逐步瓦解各方同盟,如今只剩我大周一家,已呈独木难支之势,这便是失。”
吴世璠点点头,又问:“事已至此,又该如何促兴避衰呢?”
方光琛面现难色,咳了咳,迟疑道:“这个……皇上这个问题问的实在有些大,臣要好生斟酌,待日后专门上疏详奏才行的……”
吴世璠明白他的意思,若真说起来自然会涉及那些皇亲国戚,宗室功勋,会惹到一身是非。
想当初他心怀一片公心,向吴三桂秘言夏国相,吴应期二人不可重用,这吴三桂也是老糊涂了,转身就捅漏给二人,“献廷(方光琛字献廷)言你二人缺陋,尔等须加倍努力,务让献廷见笑。”,继续对二人委以重任。
这也成为方光琛后来被排挤的原因,忘形之交终究抵不过自家的侄子女婿。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眼前这个小皇帝虽有中兴之志,但谁又说得准呢,会不会和其祖父是一个德性,到时又把我老方给卖了,那我老方家还如何在大周朝立足呢。
吃一堑长一智,还是出言谨慎一点为妙。
好歹人家都是一家人,自己是个外人。
“嗯,朕这个问题确实有点大,非三言两语能说得清楚。”
吴世璠主动转移话题,“那就问问当前之事吧,老师可知岳州已经失陷了么。”
方光琛面色平静,似乎早有预料,淡淡道:“今日一早有宫人前来禀报,只说岳州有紧急军情,要我去赴廷议,没料到真是岳州失陷了。”语气略带那么一丝丝幸灾乐祸,看来颇为乐见吴应期今日之败。
二人不合,势同水火,对于对方的窘境自然是窃喜不已,全然无视朝廷大局。
人性之自私浅陋,乃至于斯。
“岳州既已失陷,长沙能否守住?”
“不能!”
“为何?”
“长沙多平原丘陵,湘水贯城而过,水系发达,乃四战之地,无陷可守。加上清军新胜,气势凌锐,我军新败,士气低靡,蔫能守得住。”
“那定天府呢?”
“也守不住的,莫说定天府,整个湖南怕也是守不住了。”方光琛摇了摇头,抚膝叹道。
大厅里陷入了一阵沉默。
过了良久,吴世璠直截了当的问:“既然如此,我朝还能坚持几年不亡?”
“三年!”
“哦,请详细说说!”
“一年湖南,广西失陷;两年贵州,四川失陷,三年云南失陷……”
虽说至于吴周败亡的具体顺序,吴世璠前世也不是很清楚,但这三年之期方光琛竟判断的如此神准。
好家伙,这老油条还真是眼光毒辣,确实是牛逼个人物,让自己不得不重新审视穿越者原有的那点优越感。
看来这老家伙平时在家也没闲着,苦心钻研大周败亡的时间呢。
吴世璠暗暗佩服,再问:“可有解救之法!”
方光琛仔细斟酌一番,缓缓道:“自然是有的,四个字‘运势而为’!这也是自古成事者的不二法宝,只是如今做起来十分艰难。”
“明室崩塌,战火纷乱,生灵涂炭数十年,如今天下初定,民心思安,我朝初举义旗时,虽天下响应,势头猛烈。
王辅臣,耿精忠,尚之信,孙延龄等人摇旗助阵,然皆是心藏异怀,附势投机之辈,被虏廷次第瓦解,如今甘作走狗鹰犬,反噬我朝。
我朝居西南一隅之地,独木难支。今岳州一失,局势更是危若累卵……唉……敢问还有何势可借,何势可运?”吴世璠情绪低落的叹道。
方光琛道:“自古以来天子之势不在于城关之固,山川之险,而实在于人心背向,把握了人心即可运势而为!”
“人心背向?”吴世璠似乎觉得这话好生熟悉,苦笑道:“世人皆言先帝乃明季之罪人,清廷之逆贼,何谈人心之背向呢。”
方光琛愤然道:“泱泱华夏,原本是我汉家乐土,满洲鞑子不过是化外野人,趁我内虚,雄踞燕都,窃我先庙神器,变我中国冠裳!此乃千百万汉人心中永远无法化解之隐痛!”
“朕明白了,所谓人心就八个字而已,’驱除鞑虏,恢复中华!’这便是最大的人心!”
“皇上言简意赅,直抵旨意!令臣佩服!”
“正所谓人心即江山,江山即人心!”
“皇上令臣拜服!”
“呵呵!”
…………
中午,吴世璠就在方宅就餐,餐后又和方光琛全方位探讨了足足一个时辰,才意犹未尽的起身离去。
有时候你跟这些老油条谈话,不时会被对方的洞见所吸引,时间就显得快了。
出门时,见天色还早,让銮舆先回宫,自己和随行人员换上便装,欲仿古之贤君在自己的辖地上作一番实地考察。
朝堂所见是滤过镜的虚像,真实的国情是在民间。
方家父子站在门外,恭送一行人转出官署区,转入了一条民巷,才转身回屋。
“父亲大人,皇上今日……”方学诗赶上几步,欲言又止。
“莫要大惊小怪!”方光琛伫足,斜眼盯着他,冷冷道:“老夫先前只是觉得皇上虽聪慧过人,但性子软弱,缺乏主见,恐难担当大任。
老夫阅人无数,没想到也有看走眼的时候。
咱们的小皇帝,实在是深不可测,先前不过是时机未熟,暂行潜龙勿用之策罢了!”
“潜龙勿用之策!”
“不错!”
方学体接腔道:“父亲大人,潜龙终究是龙,虽暂时潜伏九渊,然必有腾飞九天之时,父亲大人,儿子此解对否?”
“然也!”
“这才是为君之道也!”
方光琛微笑,显得心情极好,感叹道:“先帝崩逝,朝政混乱,国事复杂,老实讲爹爹也感到力不从心;每每想着与先帝交往数十年的种种往事,总是彻夜难安,愧疚难当。
这下好了,吴家后人竟出了如此出色的人物,我大周必不会二世而亡,我方家可保数十年富贵无虞!”
“那二世之后呢?”方学体又问。
“那就看天意了!”方光琛一甩袖袍,迈步穿过前庭,进了大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