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贤拱手道:“儿臣明白。”
他很清楚自己有几斤几两,虽然自己在任的时候,跟同学们的关系好到让各科老师都嫉妒,但是,驾驭一个班级,和驾驭一个朝堂、一个朝廷、一个天下的差别,实在是一在青天一在地。至少学生们可没有那么多的阴谋阳谋。
“至于最后一个平衡术,其实就是对大局的掌控。”
“先帝在位时心胸宽广,领导大唐百战立国,又威震戎狄,形成万国来朝的局面。跟他相比,高祖皇帝都黯然失色。正因为如此,先帝的威严可以说是几百年来第一人。”
“在这样的情况下魏征的出现,其实就是先帝对自己的平衡。因为一个大权在握又旷古烁今的皇帝,很容易控制不住自己心头的恶念。很多时候,主弱臣强,天下必然大乱。而主太强而臣太弱,天下大乱也就不远了。”
“正因为如此,其实皇帝和朝臣的关系,就是一种平衡。皇帝掌控朝堂,使得官员们兢兢业业的办公,朝臣控制皇帝,免得皇帝因为皇权在手,胡作非为。”
听到李治的话,李贤惊呆了。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皇帝和大臣的关系还有这么一层在里面。仔细想一想也确实是好多皇帝,都是因为权力太大了,从而肆无忌惮的胡来最后变成了昏君。
如果说,魏征是太宗皇帝挑选出来设置给自己的枷锁,那么,太宗皇帝也没有想的那么不堪啊。至少,他对自己的认知很清楚,也很清楚应当怎么控制自己的胡来。
当皇帝能当到这个份上,已经很不错了。
“很惊讶,是吗?但事实就是这样。”
看到李贤惊讶的样子,李治却不准备在这一点上多说。毕竟,眼下太子还只是太子,至于将来他成为皇帝以后,能不能压制自己心头的恶念,是需要自己想开的事情。他现在讲的太多,反而不好。
遥想当年太子承乾说过的话:“吾若为帝,当肆吾欲,若有臣下谏,遂杀之,杀五百岂不定?”
这就是被压抑到了一定程度以后爆发出来的恶念。很难想象他成为皇帝以后会是什么样子前隋的旧事,或许很有可能会在大唐重演。
清清嗓子,李治继续说:“皇帝控制朝臣,而群臣限制皇帝,这就是平衡术的第一点。至于平衡术,也能用于皇帝对朝臣的控制。皇帝只是一个人,没办法操心全天下。所以,才会有朝廷的存在。中央集权,并不是说把权力全部集中到皇帝一个人的手里,而是削弱地方官员的权力,集中于京城、集中于朝廷。”
“正因如此,有些权力,是注定了要下放给朝臣的,所以也就有了三省六部九寺。”
“而权力下放,当皇帝的,要保证这些获得权力的个人,不能再获得更多的权力了。尤其是绝对不能出现一个大臣独揽朝纲的事情。所以,对于臣子的平衡,就很有必要了。就拿张文瓘来举例吧,张文瓘现在是侍中,算是朝臣中最有权力的人之一,为了平衡,朕把西台侍郎,设置成了跟他有恩怨的人。”
“放眼整个朝堂,你会发现,主官跟下属,朕往往会安排对头,这样一来,某个主官,就不能完全将一部一省彻底掌控。政务上,也不敢随便掺杂私心,因为若是他这么做了,很容易就会被下属弹劾。”
“举出这个例子以后,你能理解平衡术了吗?”
李贤点头,其实平衡术并不难。说到底,皇帝就是一个掌秤人,而朝臣们,就是天平两端的砝码。做皇帝的,要保证一边不能太重,总要对重的一边削减,或者是给轻的一边增重。
理解起来不难,但是实际操作起来,就没那么简单了。
李贤很清楚,当皇帝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世人只知当皇帝很爽,却往往忽略了欲戴王冠,必承其重。
当皇帝很难,哪怕当昏君也很难,当一个守成的皇帝,更难。
至于成为千古一帝级别的人物
更是难的难次方。
拱拱手,李贤道:“儿臣理解了,但是,理解是理解,做是做,想要彻底明白,恐怕儿臣还要观政好久,跟您好好学学,最后还要自己尝试才行。”
李治哈哈大笑:“没错啊,朕当初自认学会了,可是施行起来,也要好久才能摸明白,你又何尝能例外?”
对于李贤能够正视自己,谦虚谨慎,李治很是满意。
他最怕的就是李贤跟自己一样,从一个普通藩王,一跃而成为太子,很容易的就迷失在了巨大的转变之中。
长舒一口气,李治继续道:“今天,朕就跟你讲这么多吧。驭民五术和驭臣四术,这九条,你虽然记下来了,但是,还是需要仔细的琢磨才行。”
“哦,对了,张文瓘、郝处俊、刘仁轨三人,对你可是赞不绝口啊。你能如此虚心向学,得到他们三个的认可,很不错。本来,朕应该对你有所赏赐,但是想来你东宫并不缺钱财,所以,朕决定”
“送你一匹好马吧,你既然习武,总要学习骑马的。”
李治朝着外面招招手,伴随着他的话语,姜暠带领着一个绿袍官员,还有几个牵马的仆役走了过来。
送马?
李贤忍不住站了起来看向那几匹马。
都是小马,毛发都很好看,至于别的
不知道
上辈子他不过骑着马被人牵引着溜达了一圈儿,这一世也没有学过怎么相马,根本不懂得怎么挑选好马。况且,眼前的都是小马驹,看起来是刚戒奶不久的,这个状态下怎么判断马好还是不好?
绿袍的官员在亭子外面站定,行礼道:“微臣御马监王浩,拜见圣人,拜见太子殿下。”
李治拿着茶杯站了起来,对李贤说:“这些都是御马监以西域、辽东、北海等地进献的好马培育的良种,就是朕赏赐领军的大将,也是从御马监挑选马匹。王浩,你来给太子讲解一下。”
王浩答应一声,就指着第一匹马介绍道:“太子殿下,这匹马乃是西域马和北海马的后代,您看它现在还小,身躯就这么高大,尤其是后腿,您看看,这就是极品好马才有的腿型啊!”
王浩一遍讲解着,一边抚摸小马的马腿,那样子,跟抚摸丝袜长腿的绅士没什么两样。
看他还要再说什么,李贤伸手制止了他。
但从毛色来看,他就pss掉了那匹棕色有点发金的小马,太烧包。
除此以外,另外几匹马都挺顺眼的。
挑东西,李贤从来都是随缘挑选的,这主要是跟他的选择困难症有关。既然这些马都是从御马监精心挑选出来的,想来不会相差太多。
既然这样,与其精益求精,不如直接挑选看起来有眼缘的。
从左走到右面,再从右走到左,终于,李贤在一匹黑马面前停了下来。
小小的黑马居然也不害怕,见李贤伸出手,还把脑袋凑过来让他摸。
看了一眼黑马迎面骨上闪电一样的白色纹路,还有雪白的蹄子,李贤毫不犹豫道:“就它了。”
御马监见太子居然选了这匹马,赶紧拱手道:“太子殿下,您一定要选这匹马的话,请容微臣多言一句。这匹马虽然是汗血种,但是,它并不会汗血,不如,微臣再派人到西域找找,看能不能给您找一匹纯正的汗血马来?”
李贤撇撇嘴,从御马监仆役的手中接过缰绳,试着牵引小马走了两步,虽然才戒奶不久,但是它已经有很好的服从性了。
满意的点点头,李贤道:“就它了,别的,孤看不上眼。”
李治笑着走了出来,说:“既然太子喜欢这匹马,那就是它吧。王浩,你从御马监挑选出一个好的马夫,送到东宫来。”
“微臣遵旨。”
王浩不明白,为什么圣人会支持太子选这匹马,要知道在御马监的时候,他可是一口咬定太子会选第一匹马的啊。
虽然疑惑,但他还是没有多问,而是带着仆役离开了。
见李贤牵着马走到花坛边,亲自拔草喂马,李治忽然笑得更开心了。
在他看来,太子挑选了一匹自己最喜欢的马,比起挑选最好的马,更让他开心。
这样一来,将来的某一天
李治阴冷而怜悯的的眼神一闪而逝,走到李贤身边嘱托道:“先皇教导过朕,一匹马想要让它通人心意,就得从小马开始,多加亲近。朕送你这匹马,将来某一天,可是要看成效的。”
李贤点点头,笑着说:“阿耶放心,儿臣有把握。”
“好了,朕回去了,你不必送朕了。”
李治满意的点点头,也就不打扰李贤喂马,而是吩咐姜暠,起驾回大明宫了。
一手牵着小马,目送着李治离开,再看到小马贪婪的吃草的样子,李贤不由自主的叹了一口气。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欲成大事者,至亲亦可杀。
李治送马的行为,实在是太可疑了。他是最着急培养自己的一个,干嘛还要送一匹马,让自己分心?
说到底
看着小马,李贤伸手在它脖子上拍了拍,无奈道:“将来的某一天,我不清楚,是否能保你马命啊!不过你放心,若是你我真的逃不过这一劫,至少我会让你没有痛苦的离开。”
叹息一声,李贤看向李荇,吩咐道:“传令工匠,开始在宜春北苑建造房子吧,同时,在宜春北苑修建一处马棚。从明天开始,孤上午习武的时候,让马夫把这匹马也带到演武场来。”
李荇答应一声,虽然不忍心,但还是开口道:“殿下,您何不给这匹马起一个名字呢?”
“你看它迎面骨上的白色纹路,就叫闪电吧。”
说完,看了一眼天色,李贤亲自牵着马,任由它在花坛里啃食青草。
准备下去下令的李荇,看着太子喂马的一幕,忍不住叹息一声。此时此刻,他很是怜悯太子殿下。
当初太子李忠经历过,太子李弘也经历过,如今,又到了太子李贤。
所谓孤家寡人,皇帝注定要高处不胜寒,为了大唐的安稳,尤其是为了皇位的安稳,必要的时候,就得做到心狠才行。
心狠需要培养,之前是杀鸡杀羊,如今到了杀马,已经不是简单的杀马了,而是要亲手杀掉自己视如己出的宝贝。此时的太子殿下殊不知,自己对这匹马越是上心,将来动手的时候,就越是痛苦。
刚刚有好几次,他都忍不住提醒太子殿下了。可是,他不敢。说到底,大唐最恐怖的人,还是圣人啊。
再度叹息一声,他才离开演武场,去下令了。
喂了半个时辰的马,等到御马监的马夫前来报到,李贤就把闪电交给了他。
不去想将来会经历什么,李贤很清楚,自己虽然看透了皇帝的想法,但是也得按照他的剧本去走。至于将来那一天到来的时候,自己能不能救闪电一命,只能看自己的发挥了。
若是不能,自己的反抗也不会有效果,他敢肯定,就是自己下不了手,也会有人把刀子绑在自己的手上,控制着自己动手的。
皇家的变态教育,没有反抗可言。
距离天黑还有一段时间,李贤就走到了书房里,遣退了所有人,独自一个人整理今天的所得。
驭民五术,是把危险消灭在萌芽之中。当然,从朝代更替了这么多次来看,这方法只能说是治标不治本,百姓可以被统治者变傻,但不是真的傻子。要是活不下去,谁还管你有没有威严,照样造你的反。
至于驭臣四术,还是有些道理的。尤其是施恩术、平衡术,更是需要仔细地研究。
而将两者合在一起,就能总结出帝王术的核心思想。
那就是
无所不用其极,别管好办法坏手段,只要能把皇位坐稳了就行。
三字经说人之初性本善,帝王术却是将除了自身以外的所有人,都当坏蛋来提防。
拿出笔,在纸张上写了“皇位”两个字,李贤不由得苦笑了一下。
就这两个字,也不知道害死了多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