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醒来的时候,车子已经开到大学城内,还有不剩十分钟的路程就能到。
方岑迷迷糊糊地睁眼,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
一只手仍然被人握着,余下那只,摸到的是一片柔软的质感。
脑袋里一个念头闪过,她猛一抬头,就对上许知行促狭的笑。
“醒啦?”
“嗯……”方岑连忙把手从他大腿上收回来,坐正身体。
另一只手却仍被他紧紧握在手心里。
“还难受吗?”他清亮的眼眸定在她脸上。
明明是一副关切的神情,可方岑不知怎么就是绕不开刚刚那个尴尬的插曲和他促狭的笑意,一张脸悄然红了个彻底,咬着唇摇了摇头,“已经不怎么难受了。”
现在才注意到许知行的动作,他一只手埋着她半握的拳头,绕过四指一下一下地揉搓在虎口的地方。
手上动作没停,笑了笑,问她,“知道这是什么穴位吗?”
她想一想,“……好像是合谷穴,对吧?”
“嗯,晕车的时候揉揉这里可以缓解一下。”
方岑想起自己还在医学院校念书那会儿,也去选修过中医学的课,那时候讲经络百穴,老师上课依稀提过,说面口合谷收,头痛目晕按按这里挺不错的。
没想到当时认认真真听课做笔记,考完试反倒全然不记得用在实际上了。
报告会为期两天,他们提前一天到,下了车,由工作人员带着去订好的酒店。
所有人各自拿了房卡回房间休息,方岑和科室里另一个女医生同住,问一圈,女医生要出趟门,她提着背包脚步有些虚晃地上楼。
睡到迷迷糊糊,隐约听见手机“叮”的响一声,方岑伸手往枕头底下摸,扫了几遍还是没找到,索性头一沉,又昏睡了过去。
隔壁房间,阳台上,许知行有点坐立难安,消息发出去半小时,倒是不断有新消息弹出来,上下一翻,就是没她的。
桌上一盒东西静静躺着,他眉头皱起来,想了几秒,低头翻手机通讯录。
方岑是被一阵关门声吵醒的,睁开眼,睡意惺忪地坐起来,女医生进门,见她醒了,大步流星地走向隔壁床,坐下。
女医生长出一口气,“方岑,可算见到你活人了。”
说着把一瓶墨绿色的薄荷油扔给她,“还难受着吧?使劲儿闻闻,能缓解缓解。”
她接过来,晃了两下,瓶身雕花,白色瓶身里墨绿色的液体晃荡两下,显出一股奇异的美感。
“许知行给的,说你晕车,让我交给你。”女医生嘟囔两句,有些抱怨,“自己怎么不给?非得让我送。”
方岑安安静静地听着,有些出神。对方只当她还没睡醒,笑了笑,又问,“晚上没什么安排,我约了高凯去附近商场逛逛,你要不要一起出去吃个饭?”
方岑拧开瓶盖,用力吸一口气,终于五脏六腑都像慢慢复位了,朝她一笑,“别了吧,我才不去给你们两夫妻当电灯泡呢。”
趁女医生进浴室洗脸的空当,方岑摸出手机看了一眼,一条未接来电提醒。
两个小时前,许知行来电。
她眉头倏地跳一下,等女医生洗完出来,方岑已经下了床套上帆布鞋。
“你要出门?去哪儿啊?”
她一回头,只捏了手机装进裤子口袋里,神色有些复杂,“噢,去超市买点东西。”
酒店临近z大,方岑出门,步行不到十分钟就到南校门。
周六傍晚,校园里大半的学生要么已经回家要么就在外面某个地方闹腾。
保安从半敞的窗户里探出头,上下打量她一眼,“不是本校学生啊?那得过来登记一下才能进去。”
方岑第一次来z大,进门直走绕过一汪喷水池,池子里几十条小红鱼正游得欢快。
她对这种观赏鱼没有什么了解,倒是姜淼很喜欢,往家里扒拉偌大一个鱼缸,稀奇古怪的品种都有,像这种一身银亮又带着斑斑红迹的,好像叫锦鲤。
“看见锦鲤了,多拜拜,许个愿,挺神的。”姜淼一番话,听着有点像歪理邪说。
方岑想起她那副故作高深的表情,觉得好笑。想了想,还是双手合十闭上眼。
“许了什么愿啊?”
方岑吓得呼吸一滞,猛地转头,许知行不知什么时候出现的,正眉目带笑地看着她。
“对着几条鱼许愿,还不如说出来让我听听,说不定我也能帮你实现啊。”
她窘然,“呃……没什么愿望,我就是觉得好玩来着。”声音轻如蚊蝇。
许知行没再逗她,有些无奈,“我给你发消息怎么不回啊?”
方岑愣了半秒,掏出手机,果然有新的消息。
她抱歉地笑笑,“估计是刚刚在保安室登记信息没听见。”
许知行轻点了个头。
两个人晚饭在z大食堂吃的。
食堂只有一栋楼,分四层,许知行轻车熟路带她上三楼,相较于其他三层或极具小资情调或偏向文艺风格的,这一层更有烟火生活的气息。
他们挑了个最角落的位置落座,许知行端来两碗热气腾腾的过桥米线。
汤汁上撒一层酸豆角,麻油和青葱的混杂香味扑鼻而来。
“许老师,您对这儿还挺熟的呀。”
“是啊,在这儿念了八年书,闭着眼都能摸清方向。”
“你母校是z大的?”她一惊,睁大眼睛看他。
心里一个猜测还没问出来,许知行淡淡道,“我跟姜淼是同学,你不会现在才知道吧……”
真是才知道。
方岑高中毕业那一年,姜淼正念研一,放假晚,特意找了个机会带她到z大逛一圈。
那时候姜淼白天上课做实验,晚上两个人骑着小电驴到处逛吃逛吃。方岑待了大半个月,有时候白天无聊,就会跑到他们实验楼下,还跟着她蹭过几节课,虽然听不懂,好歹跟班上同学七七八八混了个脸熟。
可左右一想,许知行这个人,那会儿是真没印象。
后来方岑问起姜淼,她不以为然,“噢,许知行嘛,本科阶段就跟着导师做项目了,读研期间更是经常被抓去参加比赛,他大部分时间都不在学校的。”末了,回首自己悲催的学生时代,又顺便感慨,“天赋型选手,往往就是这样碾压我等凡人滴……”
食堂七点半关门,两个人吃完,灯已经灭了一半。
空荡荡的大厅里,只有他们和进门处一对小情侣。
女生正埋头赶时间,一碗汤面吃得混水生吞似的。
男生心疼,笑说,“你慢一点,又没人催,别再噎着了。”
“还不是怪你,写个作业磨蹭老半天,每次都掐着点来吃饭,跟包场似的。”
这声音有些耳熟,方岑脚下一顿,不禁回头看了一眼。
偏巧女生吃完,一边拿纸巾擦嘴一边看过来。
四目相对的一瞬,方岑下意识想躲,女生已经认出她来。
眉飞色舞地朝她招手,“方岑姐姐!”
她快步跑过来,指了指自己,“我呀!童鸢!姐姐还记得吗?”
怎么会不记得?
当年方洪益执意离婚,两家闹得不可开交,那个女人就牵着童鸢来道歉,却不敢进门,远远地站着。
那时候她估计只有三四岁,不谙世事的年纪,这些污言碎语的事全被大人编成不值一提的玩笑在她耳朵里一概而过。
后来再见,就是去年清明去祭拜母亲,偏不巧与她们母女俩撞见,爷爷火气未消,直接无视她们,方岑不忍,与她轻点个头,那女人倏地吐口气,连忙让童鸢叫人。
后来她们下山,方岑听见童鸢问“妈,那就是周阿姨的女儿吗?为什么方爷爷见到我们不太高兴啊?”
“你周阿姨走得早,每年这个日子人家能高兴吗?”那女人回得快,声音不大,落在她耳朵里,难以掩饰的躲闪。
她回头望了一眼,女人已经拉着童鸢,脚步匆匆,往山下走,渐渐变为一个点。
世上之事难料,艰难又混沌,人活着好似都在走向一个面目全非的自己。可总有人命好,一辈子都能活成不谙世事的孩子模样。
方岑看着她一脸的真诚和笑,竟心生羡慕,自己不过比她大五六岁,可整件事从头到尾,方洪益始终护着她,甚至周娜到死都没怨过这个不该来到人世的孩子。
她笑,“记得,你好。”
男生也追上来,看了眼方岑,跟着叫,“姐姐。”
童鸢视线往旁边一挪,自然地拉住方岑的手,“姐姐,这位是姐夫吗?”
她张了口刚想解释,一阵清脆的铃声骤然响起,童鸢惊叫一声,连忙放开她,“姐姐,来不及了,这个笨蛋还有重修课,我们得先走了哈。”
说完就拉着男生,一溜烟地跑了,突然又折回来,笑眼嘻嘻,“姐夫真帅!姐姐姐夫再见!”
“姐夫?”许知行重复,目光扫在她脸上,沉声笑说,“你这个妹妹很活跃啊。”
方岑,“……”
食堂出门直走,穿过一条两排栽满梧桐树的校道,入眼就是几幢低矮的老式建筑。
z大建校百年,前身曾作为抗战时期重要的会议地点。像这样的建筑,百年来修修补补一直保存。
红墙青瓦,透出岁月款款的模样。犹如一位老者,弓身拄拐,缓缓诉说百年来的爱恨情仇。
远处有人拍照,方岑正看得出神,手机“滴”的一响,弹出来一条新消息。
姜淼:“到了吗?我有事跟你说。”
“到了,什么事?”她回。
那边持续了很久的正在输入中,等了会儿却没有新消息。
“男朋友?”许知行目望远方,状似无意地问。
“啊?我没有男朋友。是姜淼,她说有事要跟我说。”
方岑把手机举到他面前,像非得证明什么似的,晃了晃。
许知行随意一瞥,没仔细看,嘴角却噙着笑,“噢,我知道啊。”
方岑:“……知道还故意问。”
“你们现在的小姑娘对结婚都挺着急的啊。”他笑说。
科室里六七个跟她差不多年纪的女孩子,大半都有些恨嫁。可惜单身的男同志也不少,竟没有内部凑对的。
方岑一愣,笑了笑,开他的玩笑,“许老师年纪也不小了,您不着急?”
姜淼的消息终于又跳出来,却只说,“算了,这事还是等你回来再说吧。”
她没多想,回了个“好。”
许知行等她回完,才转头低眼,眉眼带笑,却含着几分诚意,“挺急的,要不你行行好,收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