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岩城某高档小区内,020栋住楼,都是一层一户的独立套房,许叶前脚刚进门,后脚许知行就回来了。
他半弯着腰从玄关处的鞋柜里拿出一双崭新的拖鞋,直起身的一瞬,扑面而来一阵浓郁四溢的葱油味,许知行侧头往厨房里探了眼,围着围裙的许叶正忙着煮宵夜,柜台上已经搁了碗牛肉面,面上卧着个荷包蛋,撒了厚厚一层葱花,热气腾腾,香气扑鼻。
是有多巧啊,最近小半年,两个平日里都鲜少回来的人竟然第一次没有提前打过招呼,就齐刷刷地出现在家里。
许叶呢,是因为豆宝要上学,晚上辅导她写作业,正处在好动时期的小孩子总让人抓狂,她难免火气涌上来,怕影响两个人老人家休息,回来的次数自然就少了。而许知行,纯粹是为了躲避父母源源不断张罗来的相亲局和无时无刻不挂在嘴边的催促,前两年自己攒了钱在医院附近的楼盘处入手了一套房子,美名其曰路上能少耽误点时间,工作起来就能投入更多精力。
然而这冠冕堂皇的理由还是过不了母亲霍双云的法眼,一句“有那么多时间跟精力扑在工作上,怎么不匀一点出来正正经经找个女朋友,事业上风生水起又如何,这辈子还能指望工作给你生儿育女,为你养老送终吗?”足足噎得他再不好说什么,只得讪讪地陪着笑。
许知行走进厨房与姐姐打了个招呼,许叶正准备将切好的土豆丝倒进油锅里,没工夫搭理他,飞快地“嗯”了声。冒出的油烟被吹进油烟机里,许知行探过身扫了一眼电磁炉旁搁着的满满一碗牛肉面。
小学时代,父母工作特别忙,除却早饭是在小区门口的早餐店里解决,午饭和晚饭都是许叶给他准备的,那时候她完全是个厨房小白,烧的菜不是咸了就是糊了,要么就是没熟,许知行不知道吃过多少顿黑暗料理,幸好他不挑,忍气吞声地当了很久的小白鼠,才终于让许叶练出一手娴熟精巧的厨艺,烧的东西上升了不知道多少个档次,就好比眼前这碗牛肉面,过去能不能煮熟都是个问题,现在已经堪比五星级酒店大厨的水准了。
他砸吧砸吧嘴,毫不吝啬地夸赞,“姐,好久没吃你做的东西了,你现在这个手艺简直登峰造极了啊。”
许叶扬扬眉,视线侧了侧,忽然有些急切地说,“哎,别碰啊,我放了大蒜,你忘了你对大蒜过敏啊!”
话音一落,许知行立刻顿下手里的动作,退开小半步。
“你自己也是学医的,过敏这事可大可小知道吧,这么大人了好好照顾自己,能不碰的东西就不碰记得没……”
许叶说的是上次他带豆宝去夜市上吃完宵夜回来,大晚上的突然全身起了红疹子,急急忙忙送到医院,一问才说是不小心吃了蘸了蒜蓉的烤茄子,做姐姐的心疼弟弟,说话语气没自觉的重了些,许知行刻意隐瞒了是因为不想让方岑觉得失落才吃下了她喜欢吃的蒜蓉茄子的事实,要不以许叶的性子,这么幼稚荒谬的事,指不定要被她冷嘲热讽多少遍。
他但笑不语,坦荡地将姐姐的说教尽收耳中,又听许叶絮絮叨叨有新一番说辞,故意作出一副很受伤的表情,不动声色地将话题岔开,“哎呀,姐姐啊,你有没有发现你结婚以后变了好多啊?”
许叶挥舞着锅铲的手一顿,怔仲半秒,拧眉问,“哪儿变了?”
“变得不如小时候关心你亲爱的弟弟了啊!你看嘛,你现在做饭都不想着给我留一碗了,待遇一落千丈,我会伤心的。”
许叶闻言,有些哭笑不得,别人眼里许知行永远冷静自持,或许连他那个小了七八岁的女朋友也没见过他这个样子吧,三十岁了,在亲近的家人面前,一如既往活脱脱的小孩儿模样。她还真是不吃这一套,沉声笑回,“一边儿去!”
客厅里,豆宝坐在沙发上跟许皓海夫妻俩看电视。小家伙看不懂,学着电视上的人摆弄各种造型,小肉手胖嘟嘟的在空中挥舞,又被许叶打扮得粉雕玉琢,颇有种福娃的喜感,惹得老两口咯咯直笑。
许知行没忍住,走过去捏了一把豆宝的脸蛋。
“小圆球,都那么胖了还要吃夜宵啊?”
小家伙软软糯糯哼了一声,微微撅起小嘴唇,抗议他捏脸的动作,嗲声嗲气说,“不是给豆宝吃的,妈妈说是煮给爸爸的,爸爸刚回来,还没吃晚饭!”
他微讶,环视一圈,许叶卧室里果然亮着灯。
姐夫周嘉裕的公司最近准备上市,许知行了然于胸,他忙得脚不沾地,足有大半年没陪许叶回过娘家,今日回来,实属难得。
“嘉裕哪像你啊,非要自己创业,忙起来一天到晚都吃不上一口热饭。”厨房里许叶的声音有些气恼,但更多的,是毫不掩饰的心疼。
许叶跟周嘉裕是大学同窗,两个人一毕业就结婚了。那时候他还是个身无分文的穷小子,除了在某外资企业工作的身份,跟她众多的追求者比起来,实在没什么起眼的地方。
反对不是没有的,许知行记得,她结婚那天,他问她会不会后悔?
许叶给的答案仍旧很坚定,“都说贫贱夫妻百事哀,可是幸福是掌握在自己手里的,有些人一辈子大富大贵,可到最后,戳穿了,人生不过就是一汪绚烂的泡影,生活不就是柴米油盐酱醋茶吗?好的物质条件是锦上添花,能被世俗观念、残酷现实打败的感情,说到底还是不够爱。”
厨房里有欢笑声,周嘉裕夹起一块牛肉喂到许叶嘴里,她眯着眼笑,两个人头凑得近,好不温馨恬淡。
因为许叶念家,不愿意住太远,周嘉裕赚了钱后第一件事就是买了自家楼上那套房子。他白天工作忙,相对清闲的许叶就成天往楼下跑,特别是豆宝出生后,没隔两天就要住回娘家来,美其名曰“让豆宝陪陪两个老人。”实则懒得做家务回娘家蹭个清闲。
刚开始霍双云还担心周嘉裕会有意见,嫁出去的女儿成天在父母跟前晃会觉得夫妻俩没有独处时间,可他只是笑笑,“叶子做什么都好。”
结婚十几年,日子依旧温情得如蜜里烹油,爱人依旧是心尖上的宝儿。
许知行脸上挂着笑,恶作剧似的,伸手又捏了一把豆宝的小脸蛋,瞧见小家伙幽怨的眼神警告,眉飞色舞地冲她扮了个鬼脸。
一大一小两个幼稚鬼,大眼瞪小眼。
母亲霍双云侧过头,倪了他一眼,语气不善,“都多大人了还跟小孩子斗气,有这闲工夫还不如……”
话还没说完,许知行叫苦不迭,“妈!你又来了不是?你说儿子好不容易回一趟家,就不能让我耳根子清净清净吗?”
“你还想清净!都多大岁数了自己掰着指头算过吗?你看看你从小到大的那些兄弟,哪一个不是小孩儿都已经会打酱油了?就那个你小时候住在咱们家对门的高昊还记得吧,前几天我遇到他妈妈,人家儿子都要上小学了,你倒是也领个姑娘回来给我和你爸见见啊!看你这个悠哉悠哉的死样子我就来气,真是皇帝不急急死太监!”
霍双云越说越来气,讲到口干舌燥伸手抄起桌上的水杯猛灌了口水,喝完了,手肘撞撞一旁的许皓海,后者笑呵呵地拎起保温壶给她添水。
虽然两个人就是结婚晚,相濡以沫几十年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的,可最近几年不乏看到过去的老同事在社交圈里晒各种和自家孙辈喜笑玩乐的照片,看着别人含饴弄孙,霍双云羡慕得不行,便将炮火对准了许知行。
许皓海父子俩本就是一个品性,年轻时候都把男人应以事业为重,婚育什么的完全可以缓一缓作为人生箴言,可又稍有不同,结了婚之后的许皓海完全就心性大变,特别是霍双云因为生了许知行而元气大伤后,凡事都以老婆为先,所以,在这件事上自然跟霍双云站在统一战线。
只是相比起妻子的暴跳如雷,他的态度还算斯文客气了不少,“知行啊,工作固然很重要,可人家说成家立业成家立业,不还是要把成家放在首位吗?我们知道你忙,也知道你们现在的年轻人讲究自由恋爱,可岁数摆在这了不能不急啊,我跟你妈年纪也大了,后半生没什么可图的,就想着百年前能看着你们姐弟俩膝下能有个一儿半女,生活美满,叶子我们就不愁了,现在就担心你。”
一句话,情理道理都占尽了,许知行哑然失笑,“爸,你看你说的,我也没到亟不可待的岁数啊。”
霍双云闻言,手里的水杯啪一声放在桌子上,没好气的,一道冷哼脱口而出。
前两年许皓海和霍双云相继退休,闲来无事的两个人便将重心都转到了打娘胎起就单身至今的许知行身上,老两口颇有默契的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把能用的人脉都用上去了,形色各异的小姑娘搜罗了一大圈,威逼利诱架着许知行去跟人家见面,折腾了不少功夫,却成效甚微,每次关键时候他不是有急诊就是要出差,被逼无奈存下了人家女孩的联系方式,也从来不主动联络。
也难怪,良苦用心百般无奈的老两口会怀疑儿子的性取向问题……
霍双云叹口气,想到件事,仍不死心,问他,“对了,上回你王阿姨不是给你介绍了个舞蹈老师吗?听说那姑娘长得可水灵漂亮了,你到底去见了人家没有啊,我可告诉你啊,这女孩的基本情况我跟你爸都看过,满意的不行,你要是不把握机会,我饶不了你!”
满意这两个字,过去几十个姑娘,霍双云哪个不是这样评价的?
许知行听得耳朵都要起茧子了,耸耸肩,拿起桌上豆宝一辆玩具小车放在手里把玩。
意思了然,不见,没兴趣。
果不其然,耳畔又招来新一阵絮絮叨叨……
许叶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收拾好了厨房,坐过来抱起豆宝放在自己大腿上,笑嘻嘻的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她刚和周嘉裕在一旁观摩了整个战局,真是由衷佩服母亲的战斗值爆表。
本来以为父母好歹也是高阶分子,纵然是思想前卫,不会用平常父母那一套苦口婆心的说辞来约束孩子的,谁知天下父母心,完全是一个模子。
她好戏也看完了,尽兴之后才不咸不淡地开口,“爸,妈,你们俩一唱一和有那么着急吗?人家自己都气定神闲跟什么似的,倒是你们两个像热锅上的蚂蚁,再说了,不就是没领姑娘回过家嘛,”许叶顿了顿,眼神似有似无地瞥了眼对面的许知行,说得意有所指,“你们怎么知道他是不是真的没女朋友,兴许这小子金屋藏娇也不一定呢。”
许叶这话半分玩笑半分正经,她这个人性子耿直,没那么多弯弯绕绕的小心思,素来是有什么就说什么,不爱拐弯抹角拿腔拿调,霍双云听得一愣,与许皓海互换一个眼色,不肯全信也不肯全不信,静默了几秒,不轻不重地问,“这话是……”
方岑百无聊赖地躺在床上看了会儿小说,期间断断续续地跟许知行互发短信,他工作比她忙得多,又要抽时间出来排班,上个月科室里要挑经验丰富的带教老师去抓实习生竞赛的事,罗主任身兼多职自然匀不出空当,奈何这是项吃力不讨好的苦差事,科里有资质的其他人都是能逃就逃,身为他的左膀右臂,许知行无可奈何又被其大手一挥将任务指派在自己头上,以至于好不容易挨到春节假期情场得意了还得马不停蹄赶回岩城加班加点。
两个人天南海北地闲聊一通,方岑不好再霸占他的时间,以免他又要熬到深夜,只说要睡了连忙下线。
收了手机方才回过味来,快十点了竟还不见林念的身影。想到上回她在企鹅号上同自己说的事,方岑心里一个咯噔,这几天都没再跟她联系了,小姑娘该不会……
想到这里,方岑连忙抓起手机给林念去了个电话,第一次是占线,再打过去,那边很快就接了。
语气倒是听不出什么异样,笑吟吟地喊她,“师姐,我还在车上呢。”
方岑心里长出口气,道了声路上注意安全,也不敢贸然提起什么以免徒增小姑娘烦扰,寒暄客套了几句便挂了电话。
不知道过了多久,说已在路上的人却迟迟未至,方岑睡到迷迷糊糊,依稀感觉时间已将近凌晨,潜意识里还惦记着要不要再给林念打个电话,翻过身的一瞬,就被床头半蹲着的黑影彻底吓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