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工部建造司主事黄山泉吃过晚饭，就回到自己的书房。

他舀了一盆水，把旧墨洗掉，重新磨了一碗新墨，提起毛笔，继续绘制桌面上那幅未完成的建筑图。

这是一座宫殿的图纸，琼楼玉宇，雕梁画壁，十分气派。

黄山泉在工部当差一辈子，他对王宫里的每一座建筑都了如指掌。

说句不好听的话，就算王宫发一场大火，把所有的宫殿都烧了，只要给黄山泉足够的人力和足够的材料，他完全有把握重建一个崭新的王宫出来。

不仅如此，他对王宫外的民间建筑也清清楚楚。

在他看来，民间建筑跟宫殿相比，简直就是小菜一碟，不仅规模小，结构也简单，无非是横几根木头，竖几根木头，敲打几下，一座民宅就搭起来了。

至于民宅的图纸，夸张一点说，他闭着眼睛都能画出来。

所以当他今日听到赵墨有个朋友要请教他关于建民宅的事，他心里是鄙夷的。

这种小事需要找他么？

工部任何一个小吏都能回答啊，比如那个刘城，虽然人比较浮夸，但对付这种小事情绰绰有余啊。

“老爷，外面有个人求见，他说是赵墨介绍的，关于建屋子的事情。”

门房老于打断了黄山泉的思绪。

“让他进来吧。”

黄山泉平淡回答，同时放下了毛笔。

像这种托关系找上门来的人，平时都不少，挺烦的，可碍着上司的面子，不接待也不行。

我且胡乱回答他几句，把他打发走再接着画图……黄山泉在心里安抚自己的不耐烦。

很快，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走进了屋子，他浓眉方脸，红光满面，身穿极为高档的貂皮大氅，一看就知道是个有钱人。

黄山泉微微皱眉，他对粗俗的有钱人一向看不起。

“黄主事，你好。”

来人不亢不卑，拱手招呼。

黄山泉坐在椅子上，连对方的名字都懒得问，也不请对方坐下，直接道：“你有图纸么？”

“有的，我全部带来了，平面布置图和建筑设计图各一份。”

哟，似乎还懂点术语，不完全是钱多无知之辈……黄山泉扫视对方，却没有发现竹简，对方的手里只握着一卷薄薄的纸。

“你不会是把图纸画在了纸上吧？”

黄山泉的声音顿时提高了几度。

他最无法容忍的，就是有人不尊重建筑图。

建筑是否牢靠，事关人的性命安危，试问，如果建它的人都态度随便，这样的建筑能让人放心吗？

正因为如此，当工部向大伙推荐用铅笔和龙须纸绘图时，黄山泉坚决反对，并且嗤之以鼻……搞建筑的人，连木头和石头都不嫌重，还会嫌竹简重？

真是笑话！

谁要是嫌竹简重，就别做这一行。

“没错，我的设计图确实是画在纸上。”

对方面带微笑，把图纸展开，放在黄山泉的面前，图纸的四个角用重物压住。

黄山泉刚想说不看，眼睛却不留神往哪里一瞟。视线竟然被牢牢抓住了。

嗯，这是什么，一幅画么？

黄山泉定睛细看，只见这幅画线条精致，比例精准，色彩丰富。

上面的每一件事物，都被寥寥几笔勾勒出它最本质的特征，辅以颜色的描绘，让黄山泉一眼就能认出它代表着什么。

青石铺就的笔直车道，白色的码头，有船舱的游艇，蓝色的游水池，翠绿的阶梯花园，浅红色的主体建筑……

建筑语言是相通的，就算隔了几千年的人，沟通起来也毫无阻碍。

黄山泉震撼了！

他搞了一辈子的建筑，自认为专业技能无人能比，却从未见过如此美观、复杂、精准的图纸，它仿佛不应该属于这个世界。

“这图，是谁画的？”

黄山泉轻轻抚摸着图纸，语气有点惶恐。

“是我画的。”

对方温和的笑道。

“请问你是……？”

“我叫马文龙。”

黄山泉一怔，追问道：“你是天子敕封的大商俊才马文龙？”

“不错，正是在下。”

啊？！！

黄山泉呆住了。

他虽然不太关心时事，但前段时间，他每日上差必须经过的一条街上敲锣打鼓，喜气洋洋，他忍不住走过去问，原来是马文龙的免费学堂开张了。

当时黄山泉就很诧异，他自己小时候很穷，正常情况下是读不起书的，但他家的一个亲戚比较有钱，就资助了少年黄山泉，让他一路读书识字，直到进入工部做事。

后来虽然因为性格原因，他没有大富大贵，但生活富足是没有疑问的。

黄山泉每次回想自己的人生经历，都有点后怕。

如果不是他的那位亲戚伸出援助之手让他读书，他现在的命运说不定是在工地上运石头背木头，哪有机会端着图纸指挥众人做事？

所以他听说马文龙办免费学堂，立刻就心生敬意。

然后开始关注这个人。

这一关注不要紧，黄山泉发现这个人实在太厉害了！

他不是办了一所免费学堂，而是办了五所。

他不是只办一批学堂，而是准备办两批、三批。

他不止办学堂做善事，还创造了龙须纸和铅笔。

而且，此人还是天子敕封的大商俊才，官至六品，比黄山泉自己的官位都还高。

必须说明一点，黄山泉对龙须纸并不反感，相反，他很赞赏朝廷推广龙须纸办文本的举措，他抵触的只是把建筑图画在纸上。

因为他觉得这样不牢靠。

不是么？人在工地上指挥施工，经常遇到大风吹，泥沙飞溅，还有下雨，薄薄的图纸很容易损坏，竹简当然比纸牢靠啊。

现在，马文龙就站在黄山泉的面前，他怎么会不吃惊呢？

“马先生，请坐，请…我给你泡茶。”

黄山泉手忙脚乱地倒掉壶子里面的旧茶叶，拿出他最好的茶叶，倒水冲泡。

“马先生，我真没想到，赵墨介绍的朋友，居然是…是您。”

在马文龙版赵墨喝茶的时候，黄山泉站在他旁边，略微紧张地搓着双手，就像学生站在家访班主任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