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陡峭崖壁间,清寒月色下,一条江伸向前方。
江上一条孤零零的乌篷船,晕着一团昏黄的烛光,径自拨开水面。
“玄机,你今日的棋,倒是一改往日温和,充满杀机。”
乌篷内,眉宇宽阔的褐袍男子落下一颗黑子,深深地看了一眼对面的青袍男子,似笑非笑道。
玄机不语观棋,少顷,将一颗白子放置在棋盘中,又端起桌上的白玉茶盏送到嘴边,袖子一拂,作状饮茶。
茶有浅香,他却并未入口,而是在手上悄然运力,将茶水引出盏外,沾湿了里袖。
放下茶盏,他抑住紧张的心情,淡然一笑:“张大人不也是一改往昔?这一手天元棋,我怎敢怠慢,不过是求生欲罢了。”
七日前,玄机的全族无故被捕,唯独他一人拼命逃出。他走投无路,找到曾经的知交——皇城御卫副长张锦,仰仗他的帮助避过了疾风骤雨。
之后,他不愿再连累张锦,打算离开,离开之前与张锦定下约定,于七日后来密江泛舟下棋,最后作此一别,从此天各一方。
而玄机穿越过来的时候,正好是准备出发赴约之前。
张锦听罢他刚才的话,动动嘴角,轻叹一口气。他望着棋盘一角,一手抚摸眉心的皱褶,另一只手不停揉搓棋子,却迟迟未落下:“这一招……又被你给破了。”
玄机看似漫不经心地瞥向窗外。
漆黑的水面被小舟一分为二,波澜不断,幽光闪烁。然而那光颇具寒意,还有依稀剑影,并非是月光洒落在水面上的,而是藏在水底下。
是埋伏。
他又抬头瞄了一眼夜空,几颗孤星,被一根根极细的银丝串过。
头顶也被结了网。
明明对面的人与自己下棋论道的日子还历历在目,有时面红耳赤,有时不谋而合。那时自己与他互相欣赏珍惜,怎想过会有这样一天。
一种无奈泛上心头,犹如枯叶离枝一般,无从遏制。
但更多的,还是求生的渴望……
此时张锦已经落子完毕,正伸掌示意玄机,到他了。
玄机瞥了一眼棋盘,果然不出所料。这一招是声东击西,看似要攻星位,实际目的在于中腹。自己现在是腹背受敌。
他想用毒茶麻痹自己,再利用棋局拖延时间,等到药效完全发作,就会动手杀了自己。而以他皇城御卫副长八品武者的实力,甚至根本不需要用毒。
即便如此,他仍然布下十面埋伏,就为了确保万无一失。
当真是最后一别……想到这,玄机忍不住苦笑。
可我不能死,我刚穿越过来,还是一条年轻又鲜活的生命……
而且还背了一笔家族债。
想起族人,他心中不由自主地涌起一阵撕裂般的痛感。那是一场围猎,刀光剑影,血雨腥风,自己逃出之前,多亏妹妹为他挡下一击,但她却受到重创生死未卜,只留下两个字——快走。
不知此时他们正在何处受苦,又将会被如何处置?
我不能自己做个法外狂徒,却让他们蒙冤含恨……
何况现在连自己的性命都成问题。
怎么办?
玄机拧起眉来,大脑飞速旋转。
只听张锦又道:“玄机,这一步棋,考虑得有点久了吧。”
他面带笑意,那笑容亲切温和,却让人芒刺在背。
玄机强迫自己镇定,对着棋盘观想一番,忽地看到一处眼位,可以暂缓不利的局势。
他将子落下,作为权宜,同时双耳微动,听着外面细微的风响。
在崖顶的密林中,也埋伏了人,此刻他们正将一束束利箭瞄准自己。
天罗地网。
就算自己把张锦杀了,逃脱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玄机恨恨地看向张锦,此时他正全神贯注地盯着棋盘,思忖着下一步该如何走,而后抬起手臂。
忽地,他将手收回,眼里闪过一丝不忍:“你……后悔来赴约么?”
时间有限,玄机选择摊牌:“张大人,以你对我的了解,应该知道,其实我来,也另有目的。”
没等玄机继续说下去,张锦便缓缓地点点头,而后又摇摇头:“我不能告诉你。”
他知道,我想问他我的族人被关在哪里……
不过原主大概也早就猜到张锦不会告诉他,所以这些天里,另外做了些准备。
玄机忽地凑近了他,半张脸露出狞笑,半张脸被黑暗吞没:“杀我族者,我必诛之。助我族者,我亦恩之。”
说罢,他端正了身姿,青衫平整,儒雅随和:“张大人,你的家人,近来可还无恙?”
张锦的脸色僵滞一秒,立刻明白这是威胁。
但也不过就一秒,他便又泰然笑道:“以圣上的仁智,加以各路高手护航,邪魔外道休想于京城存活。无恙,自然无恙。”
说着,他安然落子,为玄机倒满了茶。
邪魔外道……呸。
玄机不动声色地接过茶盏,在张锦的注视下依旧悄然将茶水引出,放下茶盏,笑容绽放:“你知道……我指的是你的远房侄女。”
张锦望着玄机那张笑脸,只觉得一把无形刻刀扎进心头,凛冽如铁。
这件事他从未告诉过任何人,因为那根本不是他的什么侄女,而是他的私生女!
这消息是原主前几日一直蹲点跟踪、又辗转打听而来的。为的就是作为筹码与张大人交换,来换取与自己族人有关的线索。
玄机的声音充满压迫:“毕竟,只有她才是你唯一的后嗣,对吗?”
他的声音越来越轻,却像一块沉重的大石头,压在了张锦心头:“一定很舍不得吧……”
一瞬间,张锦的表情复杂而精彩。
他闭上眼睛,由于牙关紧咬,脸上的肌肉也跟着微微抽动。他拳头紧握,在犹豫,在挣扎。
最终,却是面色不忍道:“你族余孽关在天怒牢,你就算去了,也是有去无回。”
天怒牢……
玄机对这个名字有些陌生,他开始搜寻记忆,几秒后,一串信息闯入脑海,使他骇然。
那里又名,锁妖塔!
里面阴森可怖,各种嗜血妖魔被困于其中,不仅彼此间争斗无休,还要忍受化骨水的日日侵蚀,堪比炼狱。
这根本不是普通的关押,这是想把他们折磨死。
何至于此!
一股强烈的恨意涌上心头,不由自主。他暗暗握紧拳头,强压下恨意,目光重新落在棋盘上,只见自己所持的白子虽活路尚存,却后继乏力。
这盘棋没必要再下了。
他静了一秒,松开拳头,平静地看向张锦,眼神诚恳:“可有办法保他们平安?”
张锦缓缓摇了摇头。
玄机眼光暗淡,心知张锦没有骗他。眼下自己需得立刻脱身,然后另想办法去救同族们出来。
晚了,说不定尸骨无存。
他将最后一口茶“喝”光,向张锦拱了拱手:“我该走了。”
张锦微微颔首,眼睛却死死盯着他。
回忆起与玄机初次见面时,自己正对着一盘残局苦思冥想不得其解,却被面前这个年轻人随口一言点破。自己立刻邀他到家中做客饮酒,那一日,两人竟下棋下到了天亮。
毕生难忘。
而今,自己却要在天亮前,将他的性命亲手葬送。
如何忍心?
可自己身后,还有皇城的,神祝大陆的万千子民要保护。
正想到此处,却见玄机忽地捂住胸口,紧接着一阵剧烈的咳嗽,整个人向后歪倒过去,摔落在船舷处,惹得小船一时摇晃剧烈。
是时候了……张锦心里一阵紧缩,几步逼上前去,手上多出一把长剑。
寒光一闪,剑尖已对准玄机的眉心。
玄机带血的嘴角向上勾起,他忽地仰天大笑,而后恨然道:“这就是我的知交,张大人为我精心准备的送别么?”
他内心激涌,几乎是咆哮起来:“我们一直活得规规矩矩,到底犯了什么错!”
张锦静静看着他,一动未动,双眼通红。
他的声音,此时有些抑制不住的颤抖:“你们窃取皇朝气运,有谋逆之嫌。若是你落到朝廷手里,最好的下场也是斩却手足,削鳞去骨。我身为御卫,如何看得此等危害家国之事,可身为你的朋友,又如何看得你如此下场!”
“我哪有选择!”
他低吼着,额角的青筋被月色勾勒得分明。
倒不如就这样将自己干干脆脆地杀了,免受那些折磨,已经够仁义。玄机当然理解。
他紧咬牙关,心中不是滋味。
此时张锦又将他的衣领揪起,一双眼凑近了盯向他,睚眦欲裂,话语像是从牙缝中挤出来一般:“你把我的月儿怎么了?”
就是现在,他情绪不稳,防备脆弱!
方才玄机一边演戏,一边等待时机,而眼下就是最好的动手机会!
刹那间,一抹白影从张锦身边略过,他心知大事不好,却已晚了。
长剑已被卸下,从背后架上了他的脖子。
玄机的声音也从他背后传来,黑暗中犹如鬼魅:“月儿她很好。”
张锦顿时血冷,惊疑的表情定格在脸上:“你、你……”
手起剑落,洒下一串血珠。一个僵直的身影坠入江中,激起一片水花,打湿了甲板。
最后一眼,瞧见的是天上那轮寒月。
“锵啷——”
玄机低喃一句“对不起”,将剑扔进乌蓬,长长地出了口气。
他也没有选择。
他环视一眼周围,掀开布帘,走回乌蓬内,重新坐在棋盘面前。
在他漆黑的双瞳中,烛火依旧摇曳,对面已空无一人。
张锦这次擅自行动,若是失了手,朝廷很可能降罪于他,到时候牵连家眷,却不如这样一死了之,说不定还能捞得一个为公而死的功勋。
天怒牢……
到底在哪儿,怎么才能进去?那种级别的牢狱,防护肯定不简单。
嘶,刚刚咬破了嘴唇装中毒,现在满嘴的腥味。
“叮——”
没待多想,一阵声响让他的心立刻又悬了起来。
细微的金属震动声,和着风鸣,在四周响动。
从四面八方的崖壁,箭已离弦,正向他飞来!